其实就在刘凡奋笔疾书的时候,殿中诸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开始读卷官还在审阅考生的文章,待这些文章俱都定了成绩,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贡生仍拿着毛笔在龙飞凤舞着。
偏偏这殿试和乡试、会试不同,乡试、会试都有时间限制,而殿试却只是让大家做题,一般的策论至多也就一个时辰就能做完,可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了正午,而刘凡却还没有落笔的趋势。
众人大眼瞪小眼,只得耐心等候,几个读卷官纷纷咳嗽,提醒刘凡时候不早,可惜刘大会元却不作理会,丝毫没有停下的冲动。
好不容易写完,大家才松了口气,刘凡吹干了墨迹,将十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策论的文章交了上去,这时候他倒是不后悔了,只是朝考官们作揖道:“请诸位大人校阅。”
这些读卷官苦笑,人家的策论都是两三页纸千余字而已,而刘凡倒是不嫌麻烦,居然写出这么多的字。
不过刘凡“盛名”已久,谁也不敢看轻他,私德是一回事,学问又是另一回事,现在是考试,自然是以文章定高下。
最先看卷的读卷官认真看下去,看了个开头,倒是眉毛舒展开来,不得不说,刘凡的功底确实当得起他这会元之名,整篇文章的格局既缜密上下又衔接得极为顺畅,偶尔出来几个对句,亦都是上乘。
只是……接下来这位读卷官却是不禁呆了一下,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继续往下看,陷入了沉思中,似乎有点拿捏不定主意。
等到整篇文章看完。读卷官露出了苦恼之色,仿佛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一下才吁了口气,捉起笔在刘凡的文章下头打了个圈。
第一个读卷官倒是通过了。接下来是传给第二个读卷官,这读卷官和先前那个也差不多,先是暗暗点头,只是看到一半察觉有些不对,又不禁暗暗摇头,也是一副拿捏不定的模样。他沉默再三,最后提起笔来,竟是打了一个叉。
刘凡看到这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八个阅卷官,至少要有六个人画了圈才能进入下一关卡,现在前两个阅卷官一个是圈一个是叉,显然很不妙啊。
那些坐在一边等候的贡生们,有人看到第二个阅卷官打叉的手势,也是觉得奇怪。刘凡毕竟是会元,身为会元,若说写不出精彩的策论来,大家是不信的。可是这才刚刚阅卷就来了这么一个情况,显然刘凡这次悬了。
看到这里,尤其是那赵峰,顿时心中暗喜。虽然他和刘凡,一个是北榜会元,一个是南榜会元,但是若以文章相较,显然刘凡比赵峰更胜一筹。此次殿试。他自认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刘凡,想要在殿试中力争上游,自然要将刘凡打倒才成,现在见刘凡出师不利,赵峰已经预感到刘凡要马失前蹄了,表面上虽然木然不动,但是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其他几个阅卷官和前两个都差不多,一个个先是目中放光,被刘凡的文采所折服,可是继续往下看,老脸都不禁拉了下来,只是这时候是圈是叉却都在犹豫着,结果前头七个竟出现了两个叉和五个圈!
最后这试卷到了刘希的手里,他打起精神看了下去,半晌之后,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一个叉打了下去。
五个圈圈三个叉叉,基本上已经算是出局了。
刘希眼眸一阖,脸色冷漠地敲了敲桌子,随即唤刘凡道:“贡生刘凡……”
刘凡上前,道:“学生在。”
刘希道:“你和其他未点到卯的贡生可以出宫了。”
这意思就是说,接下来已经没你的事了,从哪里来,滚哪里去吧!
贡生之中晓得结果已经揭晓,不过刘大会元居然会落榜,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倒是那赵峰眼看大局已定,顿时眉开眼笑,仿佛这殿试的一甲一名已经向他招手了。
刘凡却是不肯挪步,他脸上保持笑容,道:“大人这是何意?”
刘希正色道:“你已经落榜了。”
刘凡露出奇怪之色,道:“哦?莫非是学生用词不当,策文词不达意?”
刘凡的水平这可是响当当的,就算刘希再如何昧着良心,也不敢说刘凡的文章有什么问题,他连忙道:“你这策论本属上佳之作,用词极为精辟,老夫为官多年,似这样的文章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便是翰林几位编修,怕一时也做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这一句话实在捧得有些过份,不过也不是他故意奉承刘凡,实在是刘凡这一气呵成的文章确实有一种灵动之感,让人忍不住想多读几遍。
刘凡微微一笑,道:“既然学生的文章如此不错,大人却又为何要将学生拒之于门外?”
刘希倒是不客气了,方才褒奖,就是为了现在做铺垫,道:“殿试考的是策论,若是考文章,固然是刘贡生拔得头筹,可惜既是策论,那么刘贡生的策论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刘凡道:“哦?莫非这策论和圣人也有关系?学生倒是觉得奇了,还想请大人指教。”
这家伙胡搅蛮缠,若不是因为是在宫里,刘希早就命人将他打出去了。可是考生不服,自然也得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来,这毕竟不是童试、乡试,坐在这里的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没有信服的理由自然说不过去。刘希正色道:“你在文章中说该诛绝突厥、以儆效尤,又列出制蛮之方,先是说设平北总督府,总镇甘肃、陕西、山西和河北一带,专以平蛮之用。又说边镇之兵不堪大用,当招募壮士、编练新军。如此种种,本官就不一一列举了,你的所谓策论,重术而不重略,依本官看来,却是落了下乘,这样的策论自然不能录取。”
刘凡冷笑起来,开始的时候,刘凡确实为了前途,也想冠冕堂皇的说教一通,只是莫名其妙的,或许也是由于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的良心作祟,竟搅得他改变了主意,既然改变了主意,要做一回‘疯子’,那么他也豁出去了,刘凡作为一名贡生,竟朝着堂堂的读卷官冷笑道:“莫非大人已有平蛮良策?”
刘希心里更加不悦了,不过其他读卷官都不出声,显然是不想做这坏人,看来自己若是不驳得刘凡心服口服,怕是要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说他有失公允了,于是道:“本官倒是有些见解,不过此次既然是殿试,自然是由贡生们来出谋献策,本官这里有一篇北榜会元赵贡生的策论,他的策文就比刘贡生的看法要高明得多,要应付突厥,一味进剿并不可行,要剿抚并用、诛心为上才好,一味杀人不如重在诛心,‘狄夷入华夏者,华夏之‘,这句话正合圣人的教化之道。”
刘凡冷笑道:“这么说,大人认为学生之所以不能被录取只是因为没有讲诛心、没有说教化是吗?”
刘希捋须,正色道:“这是自然,你也不必胡搅蛮缠,既然成绩已经出来,多说无益,你速速退下罢。”
刘凡依旧不走,道:“那么学生要问,秦入主中原14年,为何高祖皇帝要揭竿而起,却不与秦谈教化?秦实属华夏者尚且不能教化,反而突厥蛮夷就能教化了?”
刘希一时语塞,刘希要谈的是圣人道理,谁管得了这么多,刘凡却是故意将突厥实质化,让刘希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刘希只得道:“这个嘛,自然是要徐徐图之。”
刘凡冷笑道:“好一个徐徐图之,咱们大楚朝戴甲百万,却被区区民不满二十万的突厥劫掠,现在却还要徐徐图之,孰不知刘侍郎每徐徐图之一日,北地便有更多的楚人被洗劫一空,被抛尸荒野,刘侍郎这徐徐图之还真称得上是宅心仁厚啊,莫非圣人教的也是这个道理吗?”
他这一番话已经很不客气了,刘希一时答不出来。
坐在一边的赵峰终于忍受不住了,刘凡反驳教化,等于就是反驳他的卷子,而且这刘凡也忒大胆些了,居然敢质问读卷官,他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给读卷官们一个更好的印象,说不准以后入朝为官还需要仰仗这几位大人呢,他霍然而起,一步步走来,掷地有声地道:“刘凡,这是保和殿,不是论堂,你说这些话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侍郎大人不愿和你一般见识,你倒是放肆起来了!”
此时此刻,刘凡反倒脑子空明了,功名前程在此刻难得的被刘凡丢到了一边,恢复了他的读书人本色。
何谓读书人?格物致知而已!既然自认掌握到了真理,就该据理力争!
他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为何会有一种神圣感,因为这个群体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到国家的走向,影响到每一个人!
刘凡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蛮夷猖獗,绝不能容忍更多的人因此而被洗劫和虐杀!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奇怪,进宫的时候,刘凡还在想着怎么样来赚取功名,可是现在,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反倒觉得自己神灵附体,非要做一回圣人了。
他质疑读卷官,并非是故作猖狂;与刘希争辩,也并非是胆大包天。原因只有一个,刘凡他,认为真理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是他的言行终究有离经叛道之嫌,看不惯的人怕是不少,这便是时代的悲哀,当所有人仍在所谓的教化中**的时候,清醒者是不会被接受的,赵峰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对刘凡大声地呵斥,就是抓住了殿中不少人的心理,知道他此时挺身而出,非但不会被人怪罪,反而还会倍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