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河,百岁老贡院,千年乌衣巷。
这说的就是南京城中赫赫有名的三处要紧地儿。秦淮河上的画舫灯舟叫人销魂,老贡院中走出的举子们闻达于朝堂,而那条位于秦淮河南岸,曾经住着王谢等诸多高门贵族的乌衣巷却已经寥落多年了。尽管那里还有一座曾经风光一时的老宅,但现如今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可诡异的是,就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河畔,百多年来竟从没人打过主意。甚至也有乞儿丐户等等占据期间,但不是莫名其妙横尸于此,就是各种诡异,于是越发行者绕道。
眼下那已经倾颓不堪的围墙边,却有一个人轻轻巧巧地跃了进来。从到处都是杂草树叶砖石瓦砾的外院穿过一座几乎倒塌了一半的垂花门之后,眼前的景象就倏然一变。青石甬道尽管已经有不少破碎不堪,但却见不到多少枯枝败叶,甚至连灰尘都没有。沿路上四处可见只剩下半截亦或是地基的老房子,曾经的雕梁画栋早已不在,更不用提什么涂朱饰金的华彩。来人沉默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一座完全倾覆了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默立了一会儿,他就徐徐走上前去,待到了前头,眼见烂木砖石挡道,他随手一抹腰间,一汪剑锋突然如闪电一般冒了出来,只疏忽间一扇,横倒在最上头的几根就掉在了一边,显露出了一条往里头的通路。到了尽头,就只见那里躺着一块斑斑驳驳的牌匾。也不知道那牌匾是何物所制,虽是已经几乎辨认不出上头的字眼,却依旧是完完整整的一块,并没有太大的损伤。
他蹲下身来端详着这块牌匾,右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上头的那些痕迹,良久才轻声呢喃道:“怀远堂……心怀远志,兼济天下。有时候人想得太远,并没有多大好处。这天下是一人的天下,不是天下人的天下,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全都是骗鬼!”
“你留下的东西,远洋海上的船队依旧在,只那些商人无不是附骥于达官显贵麾下,再多的钱也是填了他们的私囊。遍布大江南北的书院依旧在,可是教授的士子们多半只想着仕途经济,而野心更大的则是希望由他们掌控这个天下,而皇帝则是只作为神佛一般供人膜拜。你绞尽脑汁做出了无数东西,可终究在多年的勾心斗角和倾轧中消失殆尽,甚至反而要靠你那些流落海外的旧部重新输入中原。
你希望能够开民智,启民心,可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些书院里却都有人教授权谋术数,就是他们一代一代祸乱的天下?而一心想替你报仇的,则是不惜掀翻你曾经投入无数心血的这个天下,杀掉所有阻路的人,甚至不在乎真正得益的人会怎样治理这大好河山……知道这些,你是不是很后悔?”
“知道这些,你是不是很后悔!”
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那声线在这狭小的厅堂废墟中回转:“水润泽生木,所以你沐桓将林长辉送上了天子宝座,自己却成了那块垫脚石。哪怕你的后嗣在得知身世之后毅然决然去掉了那个水字,甚至于再次一度入朝进入了中枢,终究有些事情已经挽不回来了。时也命也,失去了时,也失去了命,没有了时势,也就再也造不出英雄。所以,木家终究是断了后,相比林长辉的子孙绵长,你有的只是我这个不该知道这些的后人。”
说到这里,他终于缓缓跪了下来,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待到起身之后,这才淡淡地说:“多少年了,谁也没想到,当年的龙泉庵主会从九幽地狱中回来,又再次将自己埋入那深深的九泉地底。是她费尽苦心把我的身世找了出来,也是她收拢了无数你的手迹,又让我入内尽情观看,也是她将京城搅得腥风血雨……她老是说,相比从前那一次次夺嫡争权中死的人,眼下死的人又算什么?呵呵……当今皇上绝对算不上昏庸,可离着明君的器量还差得远,可是,他终究是个还重情义的人。从这一点来说,就比林长辉强得多了……”
这个人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呢喃了多少话,最终才钻出了那残垣断壁,身影寂寥地消失在了青石甬道的尽头。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废墟后头的墙边,也正有人在抬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地方,甚至不时用手去推一推那看似一塌糊涂的墙壁。然而,当他感觉到面前那看似破烂不堪的砖墙却纹丝不动的时候,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真结实,要是谁还敢再和我说,这是百多年前的房子,我非大耳刮子打上去不可!呸,这决计是一直有人悄悄修补过的,什么闹鬼,什么鬼屋,都是屁话!”
“爷,这地方那么碜人,咱们还是走吧……”
对后头那个怯生生的声音,某人却根本不理会,只是若有所思地透过那砖墙的缝隙往里头瞧了瞧,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拍了拍手:“是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别那副熊样,打起些精神,你可是本公子的第一号手下。我让你送的信,绝对是给我平安无事地送到了吧?”
当他回过头时,那个说话陪着小心的人终于露出了身影。却不是什么身形瘦小形容懦弱的人,而是一个满身绸缎衣裳,右脸上还有一条狰狞刀疤,看上去颇有些气派的中年汉子。只是此时,他听着那第一号手下的说法,哭笑不得之余,却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公子您放心,小的好歹也是这南京城里的一号人物……”
“不就是开着全城最大的赌场,往平江伯和南京守备乃至于巡按御史等等要紧去处送银子的,用得着那么时时刻刻标榜自个?”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过去,见其已经是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荆王方才背起了双手,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幸好只是让你送信,真正办事情,无论是杨郎还是萧郎都可靠得很,除了他俩之外,还有我那九姑姑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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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正了解到荆王来信的内幕时,陈澜才知道,自己对荆王的了解远远不够。这位别出心裁的四皇子竟然根本不是捎了一封信,而是整整三封信!
从杨进周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一封信,她见封口完全没开启,少不得看了杨进周一眼,却见他无奈地冲自己摊了摊手:“没办法,萧世子的那封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每个人先各自看信,等都看完了商量时,要不要交换着看,大家再商量计较。”
带着这一丝抹不去的狐疑打开了封套,陈澜立时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还不等看完,那握着信笺边缘的手就一下子攥紧了,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怒。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认同了萧朗的话,没错,这位皇子确实最会支使人,也确实最会折腾人!
萧朗最早看完自己手头的那封信,此时见陈澜咬牙切齿,他哪里不知道必然是荆王又出了什么损招,连忙关切地问道:“夫人不要紧吧?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说错了话,就当他……当他没说好了,等回头等会合了他再找他算账!总之杨兄已经成功掌了江都卫,我这边勉为其难再装一阵子他也并不难,横竖是丢他的脸。夫人不按着他说的做也没关系。”
杨进周有些面色古怪地看了萧朗一眼,见其丝毫没觉得适才那话里有什么语病,索性别过了脑袋,竭力不让其看见自己那已经有些忍不住的笑容。而陈澜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把信笺塞到了袖子里,脸上的愠怒倏忽间就消失了。
“没事,既然是荆王殿下托付的事情,我当然会按照他的话,尽心竭力地帮他办好!”
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陈澜随即就没事人似的看着萧朗和杨进周说:“我那事情和你们应当都不相干,要是接下来你们商量正事,不如我先告退吧?”
“那倒不用!”从前那句弱质女流的教训在前,眼下萧朗想起在京城那惊魂夜中,陈澜曾经只身挡住了龙泉庵主,于是立时摇了摇头,“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荆王是让我在这边闹腾大一些,最好让南京那些头头脑脑,还有金陵书院的山长等等都跑到扬州来。至于杨兄……”
“让我掌了江都卫之后,按照花名册日日点卯,整肃军纪,练兵一月。”
见杨进周和萧朗接着就商量了起来,陈澜虽间或也插上一两句,可心思早就完全飞到了袖子里的那封信上。如果说,吩咐两个男人的是正事,那么,让她去做的事,就完完全全与之不相干了。
荆王那位未婚妻就是扬州人,如今虽然还在宫中习礼仪,但娘家却自然还是在这扬州不曾挪过窝。人在南京城的荆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江南地界不少人家都在试图和他那未来岳父拉近关系,心思不是打在王妃过门时可以带四个侍女,就是巴望着剩下的位子,不外乎是希望能借一把鸡犬升天之力。而荆王竟是言辞恳切地请她帮忙解决一下这桩大麻烦!
这还不算,荆王在信上还说,镇东侯世子萧朗遇刺的事他已经得到了消息,让她代致最诚挚的问候,顺带让她帮忙看着些,别让他那萧郎继续满不在乎地四处乱跑。
她又不是保母!
当然,总算这位晋王还有些正性,信上末尾透露了另一个消息。从前判了流崖州的晋王府典簿邓忠,其老家乃是南京,虽说家里几乎没什么亲朋,但还有一个堂弟正担任着金陵书院教习,正是她在小桃源见过的邓冀!
“掌握江都卫容易,一来皇上此前便有意重整江南,十几年来一大批文武才俊都被逐渐分派到了这儿,尽管并非高位,但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已经足够了;二来,除了我们船上跟来的数十亲兵之外,还有天策卫一百人早已经过来了,所以单单江都卫这五千人,要握在手里并不算难。要紧的是,南京尚有应天卫、水军左右卫,再加上散在各地驻扎的人马,哪怕并非精锐,加在一块也有四五万,因算不上精锐,从前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上头的指挥使都是去岁一一换上的,他们自是忠心不二,就不知道下头如何。”
萧朗在旁边听杨进周这么说,突然开口问道:“杨兄,你和那……荆王殿下这次到江南,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是税关和税法,你是武将,他是亲王,还不如让内阁派一位阁老挂帅下来,凭着那资历人望,断然不至于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是你们?”
此话一出,就连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荆王那家伙善后的陈澜都一下子转过了头,好奇地瞥了瞥自己的丈夫。就好比她有些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一样,杨进周也只会和她说可以说的事情,诸如此次下江南的真意,她也只是隐隐约约猜着几分。果然,这一次,杨进周又陷入了沉默,好一会才歉意地看着萧朗说:“萧世子,不是我不对你说,皇上倒是说此行不妨多多借助你之力,是殿下在这次的信上特意吩咐,暂时不得告诉你,让你好好养伤。”
“又是他!”萧朗一下子变了脸色,没好气地攥紧拳头狠狠一捶身旁的扶手,旋即就懊恼地说,“算了,我不管他!既然是他想把事情闹大一些,那我就遂他的心意!上次那个樊成还说三月三会在瘦西湖上仿效从前上巳节的习俗,举办游湖大会,晚上则是遴选花魁,力邀我去凑个热闹,我当时回绝了,可这次……”
想起荆王在信上还让自己管住萧朗不要带着伤随处乱跑,可此时此刻,这位冷面镇东侯世子却是咬牙切齿地说,要去参加什么游湖花魁之类的勾当,陈澜终于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萧世子,你是不是忘了,若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出面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只怕到时候不止是花魁娘子,就是那些男人们,兴许也会趋之若鹜吧?”
刚刚还想着横竖是那家伙让自己造势,索性胡来一把,可陈澜的这提醒却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把萧朗敲醒了。一想到那天四个俊美得不像话,直到现在还被他扔在前院打杂的四个小厮;一想到那天晚宴时那几个戏子浑身上下的馥郁脂粉香气,他就有一种呕吐的冲动,随即就抓起了一旁的紫砂茶壶,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的凉茶。
“该死,真该死!”
无疑,由于萧朗的心绪大坏,这一次并没有商量出什么子丑寅卯来。而陈澜挽着杨进周回去的路上,却轻声说了骏儿的事,末了便取出了刚刚随身带的一个锦囊,从中摸出了那块金牌。杨进周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面上就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是东西有问题?传说中不是拿出这金牌就好比皇上亲临吗?”
“东西没问题,这金牌我认识。”见陈澜看着自己瞠目结舌,杨进周不禁笑了,“你刚刚说的那种如朕亲临的金牌,是戏文之中才有的东西。就好比这次晋王作为钦差巡狩江南,那王命护卫不是还护着一辆车吗?里头就是刻着如朕亲临的王命旗牌,由御命旗牌官看护着,并不是可以轻易动用的东西。至于这金牌信符……是用来调兵的,和单单可以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不同,两面金牌一合,背后的编号若相同,就能够调兵一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东西比那搬动不便的王命旗牌更重要。”
陈澜想起自己本以为掣出这样的玩意就能威风八面,一时间自是颇为尴尬。一旁的杨进周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她鼻子上轻轻点了点:“你啊,有时候聪明得好似鬼灵精,想不到也有想当然的时候。这东西你收藏好,到时候我去查一查上头的编号,兴许会有些线索。话说回来,你觉得那毕先生如此煞费苦心,为何不来见我们?”
“偶园在城外,他应该是在城里。一开始兴许他想弄清楚事情究竟如何,可如今当是困在城中不敢随意冒头。但如今四处都在找他,我又交托了江四郎,应当很快就有结果的。”
夫妻俩边走边说,当踏入自家院门的时候,两人就同时听到了一阵古筝乐声,等到跨进正房门槛,那古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惊喜的嚷嚷:“太好了,我想前几天的音怎么不准呢,谢谢姐姐,姐姐你真能干!”
听到这嚷嚷,陈澜不禁莞尔,紧跟着内间就传来了红缨的笑声:“就这么一丁点事情,我就能干了?那刚刚长镝给你做点心吃呢?”
“呃……长镝姐姐也能干!”骏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很干脆地说,“总之婆婆和姑姑是好人,姐姐们也都是好人!”
这一圈好人卡发下来,陈澜终于忍不住打起门帘进了东屋,因笑道:“敢情咱们一家人在骏儿你眼里都是好人!怎么,你就真的练了一下午的字,没去午睡过?”
看见陈澜进来,骏儿立时转身疾步上前,偷觑了一眼杨进周就规规矩矩冲陈澜长揖了下去。陈澜不等他弯腰到底就托了他一把,待人抬起头来就指着杨进周道:“这是你姑父。”
杨进周端详着忙不迭给自己行礼的小家伙,只微微颔首。他毕竟不似陈澜这般随随便便就能和人亲近在一块,见她拉着小家伙到一旁的软榻坐下,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笑着给他拿水果和点心,间或还有不少亲昵的动作,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怪不得她对那事情如此在意,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孩子!是了,连陈衍那样只小她两岁的弟弟,她都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
看着那幸福轻松的一幕,杨进周若有所思地伫立了一会儿,却悄悄地转身退了出去。待到了正房外头,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就大步出了院门,一直到了前院,便让人去叫秦虎过来。待到那黑塔大汉来了,他朝下首的一张椅子努了努嘴,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你去挑上十几个人,待会随我出去一趟。这样……”
转瞬间就到了傍晚,由于江氏还惦记着萧朗,晚饭之前还特意拉着陈澜去探望了一遭,见人显然的精神不好,她还以为这位镇东侯世子仍尚未想通,拉着人唠唠叨叨说了两刻钟,那些嘱咐不外乎是静养、不许走动、不许劳神……还是陈澜情知人家是怎么回事,一次次打岔,这才总算是让萧朗得了耳根子清净。只是临走前门帘落下的一刹那,她回头一瞥,仍然看见了萧朗脸上的无奈和懊恼。
这一天的晚饭仍是三个人——虽说多了个骏儿,但杨进周却出了门——于是当一顿饭吃完,江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只是在扬州稍稍停留,结果如今反倒是忙起来了。让全哥去忙吧,今天去了大明寺,明天我们娘俩再带上骏儿去城里逛逛……”
话音刚落,就只见庄妈妈进了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泥金帖子:“老太太,夫人,这是刚刚送到门上的,说是梁府。因为之前没听说过,所以我有意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这梁家也就是未来荆王妃的娘家。因这不是平常人家,我不敢造次,留着人在小花厅奉茶等候,这就亲自来回禀了,见或不见全凭老太太和夫人做主。”
“荆王妃的娘家?拿帖子来我瞧瞧。”
江氏忙接过了帖子,和陈澜几乎头碰头一块看完了,她才合上了帖子,表情颇有些微妙:“说是家里的玉兰花开得好,请咱们过去赏玩……可我看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请的应当是……那一位吧?这不去的话总是不给脸面,可要是去了……总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个精明得像鬼似的家伙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遭?
陈澜竭力忍住自己咬牙切齿的冲动,不动声色地说:“老太太说的是。这样,送帖子的梁家那个妈妈咱们就不用亲自见了,请柳姑姑去见一见就好。毕竟荆王殿下的婚事是从前皇后娘娘定下的,柳姑姑出面正好便宜。至于后日赏花,请柳姑姑转告一声,就说那位因一路劳顿,如今要静养,娘也是身体禁不住劳顿,需得在家歇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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