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朱氏好几年,绿萼平日里几乎没遭过什么打骂,就连重话也鲜有两句,今天却是因为一盏银耳羹险些被撵出去,回房后的她自然满心惶恐。尽管手上还有因为收拾碎瓷片而划破的小口子,但她仍是急急忙忙脱下了那条被污了一半的裙子,可翻箱笼的时候却发现里头不是葱黄就是柳绿,好容易才翻着一条和之前穿的一样颜色素淡的。
换好之后,她又唤了个小丫头打水来,谁知那平日一点就应的小丫头竟是支支吾吾找借口,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用铜盆端了水来,却完全是冰冷的凉水。尽管心下知道必定是里头的动静给她们知道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从那刺骨的冷水拧了毛巾使劲擦了一回脸,又重新匀了一回脂粉,抿了眉发和鬓角,见镜子中的自己瞧着还妥帖,这才起身出去了。
一到正房门口,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颇有些大,她便站住了,冲着门前伺候的丫头问道:“是谁来了?”
“是东昌侯夫人。”
一个小丫头才答了一句,另一个小丫头就扯了她一把,两个人便立时变成了闷嘴葫芦不做声。面对这一幕,即使绿萼平日脾性最好,心中也是暗自恼火,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就自个打起帘子进去了。一进屋,她就看到正屋明间里头并没有别人,只一个玉芍正守在东次间的帘子旁边,一见着她就先撂下那边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玉芍也是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的事情,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她便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吓死我了。芙蓉和木樨已经……我真怕就连你也坏了事,没来由便宜了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
“没事,多亏了你领着三小姐来得及时。”绿萼的声音微不可闻,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门帘,她忍不住又轻声问道,“里头的东昌侯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知道?”玉芍见绿萼脸色一僵,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不禁恼怒地骂了一声,随即才解释道,“是刚刚二夫人出去接进来的。你也知道,当初二老爷丢了爵位的时候,二夫人曾经去找东昌侯夫人,想让人家帮忙说两句话,结果那边避而不见,所以二夫人曾经恼了好一阵子。刚刚二夫人出去接人的时候,说话不免缠枪夹棒,进门的时候两边还都冷冷的。东昌侯夫人一见着老太太就哭诉了出来,看样子,东昌侯这一回很不好。”
“很不好?不是有东昌侯世子吗?若不是谋逆之类的大罪,历来是不夺爵的,顶多是沉寂一阵子罢了。”
对于绿萼的疑问,玉芍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解释,只是对她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遂一左一右上前守在了东次间门口,隔着一层帘子,内中的说话声一阵阵地传来,听在耳中冷在心里。两人甚至不期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各自的眼中都满是惊悸,忙垂下了头。
偌大的西次间里头,此时就只有朱氏陈澜和李夫人三个。李夫人最初说的话尽管在朱氏听来极不像话,但人家毕竟是东昌侯夫人,因而她立刻三言两语把不情愿的马夫人打发了出去。而马夫人一走,朱氏又劝了两句,李夫人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光景,只说话难免还有些没条理。只即便如此,她仍是说一会就看看陈澜,直到朱氏轻咳了一声,她才止住了动作。
“别瞧了,是我让澜儿留下的。她人虽小,如今却越来越有见识,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宜兴郡主也觉得她好,平日里有什么事也是一直她帮我记着,你别支支吾吾的,有话说清楚!”
刚刚还含含糊糊的李夫人有些尴尬,随即定了定神,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姨妈,昨天锦衣卫上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头,可那会儿人家说是皇上得知有人在老爷的书房里栽赃放了东西,再加上后来锦衣卫还调拨了些人手给家里守门,说是防着有人再行刺,我想着家里芷儿和茗儿惊吓过度的样子,也就只得按下了。等到今天早上家里开门的时候,一直跟着老爷的长随阿四匆匆忙忙回转了来,说是老爷给锦衣卫拿了,还说起书房中的东西,那时候我才是五雷轰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姨妈,我家老爷的事情,我之前一丁点都不知道……”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朱氏最恨的就是男人借着外事不用女人插手的名义,把一切事情都严严实实瞒着家里,此时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东昌侯究竟犯的什么事,你到现在还没给我说清楚,让我怎么救他!还有,这爵位是怎么回事,你家悠哥儿不是好好的?”
“我家老爷……”李夫人迟迟疑疑好一会儿,最后才带着哭腔说,“御史的弹章上说是老爷在山西大同镇守时,就曾经几度勾结商人悄悄往塞外偷运盐巴和茶叶,其中一回正好撞见一位千户带兵例行出塞,那跟着商户出去的几个护卫真是天杀的,竟是连同鞑子把那几百个人统统给杀了……太夫人,我家老爷哪有那么大胆子,这分明是有人构陷。若真是这样的大罪,别说是爵位,连性命是否能保住还是问题,只可怜我家悠哥儿一直那么本分……”
此时此刻,别说陈澜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朱氏这一惊亦是非同小可。往塞外走私的勾当是不少边将都做过的,但还伙同鞑子杀了本国将士,这就是捅破天了。若真是如此,别说一个阳宁侯太夫人,就是太后在时求情也是枉然。因而,陈澜看了朱氏一眼,便从炕桌上拿起茶壶又给李夫人续了一杯水,心里却陡然之间想起了当初陈玖被夺爵时,阳宁侯府抄的也是书房。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姨妈,后来我找来管书房的下人狠狠质问了一通,又拉下去用了板子,那人吃打不住,才对我说,书房里头有几本账册,只具体记得什么,他也不知道,东西都上了锁,还说是高丽锁匠的手艺,锦衣卫就是取了也打不开。我那时候气得恨不得大耳刮子打他,皇上要拿人,一道旨意,小小的高丽属国敢不派人前来开锁……”
陈澜已经没心思听李夫人颠来倒去了,人是坐在那里,心里却在细细寻思昨天在长街上的那一场刺杀。她在发生事情的时候给吓懵了,因而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但昨夜细思,此时翻来覆去再想想,突然觉得威国公世子罗旭神兵天降的解围有些不合情理。
倒不是说罗旭心怀叵测,那位世子虽给她惹过麻烦,但应是性情中人。而杨进周那等缜密仔细的人,先是在周王遇险的时候正好不在,后来虽及时出现,却已经是千钧一发;这一次又放着东昌侯府姊妹两个的轿车没有人守卫,这实在不合情理。当然,也不排除杨进周久在军中,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拼杀,不习惯与人斗心机,但她越想越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晌午,西苑内校场。
看着麾下一众将士在校场上纵马练习骑射,抱着双手的杨进周一直紧紧皱着眉头。直到一旁传来了大嗓门的嚷嚷,他才扭过头去,却看到秦虎双手递过了弓来。
“大人,昨天你的神射大伙儿瞧见了都羡慕得紧,这会儿正好有机会,不妨在中央直道上驰射一回给大伙儿看看吧?”
杨进周端详着自己惯用的那把铁胎弓,又看了看手上的铁扳指,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随即对秦虎吩咐道:“你去把赵百户叫来,我有话问他!”
秦虎刚刚才在相扑上头赢了两个勇士,被人撺掇了两句就跑来请杨进周下场,此时听他压根就没提这一茬,而是径直说了另一件事,不禁有些怏怏的,但还是依着言语到了校场中,不消一会儿就把赵百户请了过来。虽说有心留在旁边听听,可杨进周眼睛一横过来,他立时就发怵了,一溜小跑躲了个干净。
赵百户身材稍矮,却是满脸精明相,往杨进周面前一站一行礼,便露出了恭聆训示的表情。然而,杨进周当头落下的那一句话,却让他陡然心中一惊。
“昨天我和大虫带人去对付那头疯牛的时候,分派的是你去守着东昌侯府的那辆车,原是有十几个人,怎会那么容易让两个刺客从人群中靠近的?”
由于东昌侯今日下狱,再加上天策卫毕竟是初建,昨日的事情只是申饬了几句也就罢了,因而赵百户实没想到一贯是好上司的杨进周会突然这般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他本能地避过了杨进周的目光,低头嗫嚅道:“都是属下失职,属下愿受责罚。”
看着面前这个下属,杨进周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淡淡地说:“知道失职就好,你下去吧。”
然而,等到赵百户如蒙大赦地离开,杨进周背着手站了一会儿,心中却剧烈翻腾了起来。赵百户之前是他在锦衣卫的时候,就分拨到他下头的,办事情一向尽心尽职,所以如今也顺理成章跟着调到了天策卫。这大半年里,此人统共只失职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跟着周王殿下去晋王府,他奉命有事去寻晋王,留下此人带部属护持周王,结果进了刺客。赵百户后来说是周王殿下要和他们玩捉迷藏,以至于人都走散了,皇上和武贤妃既然只是申饬没理论,他自然不会那么苛刻。第二次就是今天,他见疯牛来势汹汹,立时吩咐让赵百户带人看守马车,此人恰是亲自守着东昌侯府的马车,结果愣是让刺客近了前。
两次都是他,难道这真能用巧合来解释?还有,东昌侯一头遇刺,接下来就有人首告东昌侯的重重劣迹,今天一早就是御史一窝蜂的弹劾,怎么都像是事先预备好的。这还不算,还有两道弹章是冲着他自己而来,说他蒙恩越级拔擢,如今却失职负恩云云……他自己也知道升迁太快不是好事,此次失职降职申饬也是应当的,可这一切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
想到脑袋发胀,杨进周只能轻轻用拳头敲了敲额头,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动刀子是他的本行,动脑子的事却真不是他擅长的……可是,曾经视为无所不知的父亲已经不在了,难道他能把这些糟心事拿去和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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