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门口,原本木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期冀,以致于声音微微颤抖:“是谁?”
“临凭?”进门的却不是楚临凭所盼望的法性大师,而是一个杏眼桃腮的美貌女子,披了件黑色的狐裘——仲丹盈竟然也在这里。
见不是法性大师,楚临凭原本那一点极为微弱的期望被击的粉碎,眸光一暗,木然道:“……盈姐。”
原本故人意外重逢,又是在如此人烟稀少的地方,算是一件十分奇妙之事,可楚临凭眼下心中一片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说,叫完这俩个字,顿了一顿,便只剩茫然了。
仲丹盈自与二人别后,独身行遍山水,前一阵听说弟弟到了这里,本想来京都寻肖煜辰,不料被大雪耽搁行程扑了个空,路上在这座寺庙借宿时却发现法性大师乃是昔日相识,这一老一少在仲丹盈幼时就见过面了,此时又都是痛失所爱,因此在一处谈医论道颇为相得,仲丹盈本来就居无定所,也就在这里留了一段日子,却没想到会碰见楚临凭。
她在后面院子里听着像是楚临凭的声音,走出来一见果然是他,原本脸上带着几分喜色,但此时一瞧楚临凭周身染血,神态凄伤,立时惊道:“这是怎么了?!”
天下能让楚临凭动容之人少之又少,仲丹盈见他不答,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又道:“唯欢呢?”
听到这两个字,楚临凭胸中一恸,勉强维持住了声调,但语音还是隐隐发颤:“我今日来,本来是想向法性大师求医……唯欢一定在等我,我得回去见他……盈姐,我、我走了……”
他语无伦次,梦游一般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仲丹盈却紧走两步拉住楚临凭道:“等一等,我应该知道大师到哪里去了。”
楚临凭陡然回头,空明道:“仲姑娘,你知道师父是不肯为别人行医治病的……”
仲丹盈道:“这一个不一样!他一定会出手。”
寺门再开,两骑快马如飞般沿着山道疾奔,雪渐渐有些小了,原本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凐没的万象若隐若现,远处层云密布,层叠垂天,近里苍山覆雪,苍松点霜,雪花扑在疾行之人的肌肤上,很快化作了水滴,顺着轮廓优美的面颊慢慢滑落。
山道一路盘旋向上,逐渐狭窄,两人弃马徒步,穿过一片依八卦阵理所植的苍松翠柏,赫然见到一座青冢,冢前种着一朵冬昭黑莲,想是还未到绽放的时候,拳头大小的花苞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坟前白衣老僧眉目低垂,口唇翕动,正默念着什么,对身后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仲丹盈低声道:“大师需得念完一套往生咒才肯理会外人。”楚临凭心中虽然焦急,但看到法性大师的那一刻起便生出了希望,更不好打断他,闻言也就点了点头,仲丹盈顿了顿,小心翼翼觑了法性大师一眼,把声音压得更加低了:“大师这些年来坚持不肯行医得罪了不少人,前一阵子有人挖了他妻子尸骨烧成灰后想要洒到河里,好在被及时阻止,自那以后,大师就把骨灰埋到了此处。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他近来的心绪……只怕不佳。”
楚临凭心中微沉,法性大师却正好念完了经转过头来,完全没有上次见面时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漠然向两个人各看一眼,也不问他们因何而来,只平平道:“仲姑娘,楚宫主,此地本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
仲丹盈知道他有些责怪自己带了楚临凭过来,正要说话,楚临凭已先道:“大师,事急从权,是临凭硬要盈姐领路的,现在我师弟的性命危在旦夕,万望大师瞧在过往交情的份上,救他一命。不管大师想要什么作为报酬,临凭都会竭尽全力寻来。”
楚临凭只有一个师弟,法性大师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谁,先是一惊,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沉寂了下来,半晌过后,才慢慢道:“老衲曾在亡妻离世之时发过誓,不再行医治病,世人既然待我夫妻凉薄,我何爱世人?先前我欠过你师父的人情,也因此救了小晏一回,而这一次……楚宫主,我若屡屡违誓,又如何说得过去?”
楚临凭冲口道:“可、可那是唯欢!”
“是谁又如何?这个世上的人原本都是一样的。”法性看着楚临凭摇了摇头:“昔日有人前来刺杀于我,个中纠葛,你和小晏也看的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就莫要再强人所难了罢?”
仲丹盈也急了,怒道:“你明明能救,为何不肯出手?!”
法性道:“我是可以,但是我不愿意。”
这句话听着无比耳熟,却是当初晏唯欢替法性教训半夜潜来刺杀的少年时曾经说过的。楚临凭恍然想起当初二人联袂夜游,清谈共饮,这一瞬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直疼得几乎弯下腰去,然而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他面上反而平静下来,低声道:“这话不错,福祸在天,生死有命,谁也不能强求,你既然不肯救其他人,的确同样没有救唯欢的理由。然而临凭见大师虽已遁入宫门,但却并未完全斩断红尘纷扰……”
法性大师冷然道:“你要教训我吗?”
楚临凭道:“不敢。我只是想请大师看在我师父的份上通融一二,出手救唯欢一救,只要他能醒过来,我立刻举剑自刎,一命换一命,不知如此可否?”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是大吃一惊,仲丹盈失声道:“临凭,你疯了!”
法性大师盯着他的脸,慢慢道:“堂堂落望宫宫主,竟在这里效那无知妇人以命相挟,你不觉得可笑吗?”
楚临凭把千秋剑解下来,连鞘带剑向雪地里一插:“大师又不会在乎我的生死,何来相挟一说?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他若是生,我这一死也算值了,他若活不下来,我也不愿意一个人活下去了……”
这句话前面说的铿锵有力,说到后来,却几乎变成了一声叹息,另外的两个人吃惊地看着楚临凭,一瞬间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心底却偏偏不觉得多么意外。
法性大师微微动容,沉默不语,仲丹盈却突然惊呼道:“大师!那花、那花开了!”
法性大师猛然回过头来,只见坟前那数日来从来不肯绽放的冬昭黑莲竟果真在慢慢张开花苞!
这莲花有碗口大小,那花瓣极是宽大,层层叠叠,柔芳交错,最外层是极为浓重的黑色,渐内渐浅,到了花心处已呈浅灰,色泽如绸,与雪光日影交映,更是盈盈欲滴,韶丽如流。
冬昭黑莲是一种极为珍稀的旱莲品种,素来传说中是一种能够沟通幽冥的花朵,但法性大师将它种在坟前,倒不是相信鬼神之说,而是此花乃其妻子生前最爱。他数日来悉心待弄,却总是不见花开,没想到此时此刻竟会凌寒而放。
饶是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此时此刻也不由眼中含泪,喃喃道:“阿蔚,可是你来了么?你、你怎地不现身见我一见?”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到妻子去世前的样子,当时他不在身旁,待赶回来时,阿蔚已经因为没有人及时帮忙救治而奄奄一息,回天乏术,他痛不欲生,指天骂地地发誓日后再不肯行医,阿蔚却擦去他的眼泪,勉力道:“咱们不幸,是咱们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他心中又悲又怒,一把摔碎了药箱,大声道:“老天爷不长眼睛,凭什么别人便要命好,咱们便要命苦?!我不服!我常德宏今日偏偏要对天发誓,日后绝不会再行医救人!”
阿蔚笑了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随你高兴罢。”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多年来不敢想起,不愿想起,此时回首,心痛之意仍是不减半分。
楚临凭手里紧紧攥着剑柄,已伴随多年的佩剑支撑着身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法性大师的神情,他只觉得自己似乎等待了一个洪荒的光阴,法性大师终于道:“真是天意如此,老衲也无话可说——好罢,我随你去。”
楚临凭神色郑重,忽地向法性拜了下去,重重叩首。他数日来心神俱伤,忧愤难言,那一瞬间,仿佛身子里一下空了,乍惊乍喜之中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随着额头重重触地,两行泪水已经从眼中滚落,渗入泥土之中,强作的镇定猛然一松,此时此刻才觉得全身发软,一时肩头颤动,几乎抬不起头来。
法性连忙弯腰将他扶起,见楚临凭双目通红,面色憔悴,心中也不由感慨,这情之一字委实扰人至深,连楚临凭这般的人物,都会失态至如斯地步。
楚临凭手里还知道紧紧攥着自己的剑,抬起来就要递过去,法性大师原本心事重重,然而这时简直都要被他气笑了,摇头道:“楚宫主,老衲要你的命作甚?快把剑收起来罢,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下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