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回事?!”我挣扎着挪动身躯,还未等到司徒霜的答复,旁边暗林里一阵窸窣,突然钻出一条枯瘦结实的身影,借着月泽拂照,依稀可见来人目似鹰隼,容貌清矍,赫然正是货真价实的魔教圣主——毒圣战宗涛!
“那二人方才极招相对,早已落得同归于尽,如此显眼的道理,少主又岂能瞧不明白呢?”毒圣仰天大笑,一脸狡计得逞的模样,“敝派费尽心机引八派入伏,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会落在老夫手中。”
耳边回荡着毒圣的脚步声,每下都如重捶击鼓,轰得整个脑颅都在嗡嗡作响,眼前明明该是幕垂四野,入目所及的景象却又异常刺亮,随着一波波邪寒涌上大脑,连同仅存的一丝清明也益发变得模糊起来。
司徒霜眉心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惊动,旋即平复如常,只轻描淡写道:“圣主不必大话唬人,江湖上讲的是真才实学,你暗中窥伺半天,却始终龟缩不出,算不得什么英雄!”
“我辈武林中人,诸事何须拘泥小节,二位只要尚有余兴,大可同老夫切磋一番,首座以为如何?”
司徒霜依旧冷如石雕,容色不见一丝起伏,仍专注地运功撑持,恍若未闻。
毒圣环顾当场,忽而爆出声阴鸷的冷笑,“无妨!待将你等生擒拷问,便不愁查清七样异宝的下落,三大高手如今三去其二,七合之力也已不复再现,待压服九派之后,中原武林便是本尊一人的天下,至于若水神宫,不过是我圣教的垫脚石罢了!”
“做梦!”蓦地,司徒霜身形一晃,已然出手,阴柔的掌风寒霜猎猎、护体冰珠在眼前被压挤成薄薄数层,眨眼间爆出大蓬锋锐,狠狠刺中毒圣的胸腹要害!
岂料余劲贯胸的瞬间,毒圣双臂一振,两股不同的劲力分落肘腕,护臂袖管、连同布满表皮的真气倏然暴涨开来,此际易掌为指,凝缩的内劲爆出寸许实质,竟轰得司徒霜拔地而起,仰头倒飞出去!
毒圣负手昂然,悠然举步而至,仿佛正在细细品味着排除异己的成就感,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此前司徒霜的经脉受‘枯荣真诀’真气封阻,料说并非毒圣一合之敌,纤弱的背脊拦腰撞断几株老松,却仍留有气在,也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周身被封冻的前提下,按说要比穴道被制更容易挣脱,偏生此际百脉如空,要想在冰雕中破茧而出,简直无疑痴人说梦。
人便是这般古怪,明知道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却仍要拼命挣扎,似乎多坚持一刻,也是占了莫大的便宜。层层绝望如影随形般窜上心头,汹涌的困意滚滚侵袭而来,我想要喊出声,却一个字也无法脱口,仅是努力维持着清醒,差不多便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恍然间,似有一抹新雪似的倩影盈盈而下,飘然落在我身前,婀娜的身段背光俏立,三千黑发衬着微微破晓的曦光,益发显得丝滑如缎、仿如敷了研磨后的珍珠细粉,俏丽中透着一股难言的圣洁。
不知怎的,见此人出现,我突然无端端的一阵心安,刚挣扎着抬起头,赫然看到毒圣全身都颤栗起来,平素锐利的鹰眸,此际竟布满鲜血,像要瞪穿什么似地死死锁住来人不放,五官一阵扭曲狰狞,渐渐有失去原型的迹象,直似要将五官错位一般,蓦地,喉头爆出一声惨叫,还未传遍四野,便又戛然中绝。
适才还嚣狂狠厉、带着征服者的姿态的魔教圣主,便这么直挺挺地仰天气绝。陷入脸面的五官血肉模糊,仿佛被重锤狠狠嵌入颅中,再也不复丝毫生机。
眼前的冰茧愈来愈厚,我听不到她说了什么,甚至无法辨清她转过身来的容貌,一股股潮浪呼啸着涌进脑识,无论扩延的邪寒冲击向哪一方,俱将余温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意识也跟着涣散的真气,终于不知沉向了何方。
等到悠悠醒转,浑身像要散架似的,痛得难受,昏迷前最后的片段,仍停留在被寒冰封冻的一瞬,即便在昏睡之中,仍仿佛在厚厚的冰茧里不停挣扎,却从没真正成功过,以致这会儿睁眼张望了良久,另一头的静旋才蓦地会过意来。
通过叙叙的交谈,我得知自己身处在岳州城郊外的某户良宅中,对逃过一劫的八派掌门来说,我算是弑雨轩大小姐的闺蜜,更是雪域飞虹刘炽雁的后人,此前以一人之力救出八派掌门,不想一举轰动武林,盟主南宫海遂遣人将这座闲置的宅邸安排下来,算是供我静养之用。
交谈中,静旋似乎总在有意无意间隐瞒着什么,所幸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从她口中得到了答案——经此一役后,莫风通过同司徒霜交涉,已将七样异宝尽收囊中,其后又在九派掌门面前立下重誓,意在寻索彻底封印七宝之法,可说将余生都搭在了这件毫无意义的事上,据他自己的原话,本是:“有关‘七合之力’的一切本是来得虚无缥缈,无论这方法能否成功,总要尝试一番才好。”
我看不清静旋的表情,只隐隐觉得她面色木然,无悲无喜,不由得为惨遭罹难的花毅感到悲凉,莫风是为枉死的江湖老友,故而下定决心摧毁七宝——这样想的话,似乎也能稍稍原谅他了,莫风非是背信毁诺的人,所作所为更不是为了自己,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整个武林。
此事过后,莫风跟云疾双双不知所踪,连同蓉儿也仿佛消失在了世上,我确信直到莫风离开翠云谷,蓉儿跟医绝该是知情人之一,否则以他二人的城府,非但不会支持他做出毛遂自荐、自担重任的莽撞之举,怕也不让莫风独自承受,以免七宝又落入他人手中。
这是押上性命的一场豪赌,在神宫突生惊变之前,他便已明白分别的时刻终将来临,只是无论如何,却猜不到会是这般收场,莫风没能留在在我身边,甚至陪我走完余生。还有那句欠我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起”。记得在昏迷中,我没有再提起蓉儿,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他亦不多说什么,似乎已浑然忘却谷外江湖,只终日同我在翠云谷中嬉游,陪我去采那些奇花异草,为我抚琴,指点我练剑,偶尔,还会为我洗手做羹汤。隐隐中,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的那段时日,翠云谷的林雪若,那些日子里,真正快乐得双瞳剪水,靥生娇红,可是再美也留不住,这一切不过统统是场美梦罢了。
我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思及到昏迷前的那抹倩影,心头本能便冒出了寒玉的样子。静旋对此一概不知,只说有人将我交予九派常驻岳州城的分舵之中,也不知此战的结局究竟如何传入的坊间,世人皆以‘天下第一剑与神宫主人’同归于尽,纷纷惋惜不已,想他剑法早入寰宇之境,又正值英年,怎能轻易身死?似有人偏偏不信这个邪、扬言在某处荒祠外仍见二人鏖战不休,各种版本不出半日便传得沸沸汤汤,近日来,此事仍是江湖中最热闹的传闻之一。
几番询问后,才得知事态的发展大抵如我所料,此间独留静旋居于内院,四下均有高手护卫,只有九派严选的丫鬟能随意进出,莫说外人,便便连盟主亲至,也须得传人通报,我在身体尽复的前提下,可在偏厅相见,将某些问题尽实相告。
聂宣在门口碰了一鼻子灰,直到这几日才被放进门来,几乎早中午三次往访不辍,非要同我说几句话才肯安心。其间除了汇报江湖消息以外,偶尔还会变着花样带来些城中的零碎,聂宣身为遁影门少主,又身兼魔教白龙门堂主之职,比起率先离岛的八派掌门,消息可谓灵通得多。
距离神宫的那场变故结束,转眼已过数日,但事情却远未落下帷幕,一切如同聂宣所言:八派掌门对神宫堂而皇之地展开了监视,尽管司徒霜未因此得到信任,却也没受什么牵连,比起以往恶名昭彰的日子显然要舒心得多。
南宫海集合麾下高手倾巢出动,魔教龙头已失,护法尽死,早已变成一盘散沙,纵有部分残余力量,也很快也在悬殊的人数之下弃兵投降。雄踞鄂南、荼蘼江湖近二十载的黑道魁首噬天教,便于须臾间寂然沦陷,所幸遁影门隐藏得极为隐蔽,非护法级长老与圣主本人知悉其事,竟意外的躲过一劫。
就这样,聂宣接手遁影门后,硬生生将千余名徒众一夕解散,暗中替魔教收集情报的秘密组织,便从此在江湖中彻底消失。然而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担负得起,经此一役之后,没人知道宫主去了何处,更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如非由司徒霜主持大局,烟笼崖便再无秩序可言,锦猫以三个月的时间,将神宫各处暗桩迁移到关外,这显然出自司徒霜的授意,饶是九派中人仍有不少冠冕堂皇的藉口,眼下也早已派不上用场。
尽管中坚战力均未受损,同时失却两位掌门,于九派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这些名门正派安分好一阵子,如今在南宫海的支持下,莫风若寻到将七物损毁的方法,势必将断去部分人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至此,江湖局势已成定局,再无任何悬念。
五日后,我默默留下书信,不辞而别,岳州城南的渡口边上,大圈大圈的垂荫遮饰了艳阳,泊岸快艇莫不升帆起航,在浪遏溅玉中缓缓驶离,闷钝的舵声卷入风中,说不出的好听。
聂宣静静站在码头前,沐着阳光倚着缆桩,眸中满是不舍,我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来得及道别的夜晚──当时并不知晓此去经年,也没想过会不会是最后一面,甚至没想过我与他之间除了生离,竟还有死别。良久,我被聂宣唤回神来,发现自己又沉浸在某些稍显苦涩的记忆里。奇妙的是:我没想过何时会回到这里,又在几时会去向何方。只知道他同我一样只是这里的过客,因为注定的散场,所以这般不经心的邂逅和离别,才显得格外奇妙。
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素来疲赖讨喜的脸上泛起一丝波动,忽然将我紧紧拥在怀中,然而,却在面对我时总也说不出口,看着他这幅颓然的表情,我仿佛看到某个身影带着满腔懊恼,兀自闷头喝了一夜的酒。
“雪若……”
“嗯。”
“留下来,别走!”
听他说得肯肯切切,满腔酸涩突然忍不住涌上眼眶,雾蒙蒙的水气登时朦胧了视线,渡口中寂静无人,只余一声鹰隼的清鸣,遥遥落入耳中。
我怔怔抬首,赫然望见一抹雪影盘旋而至,尾翼如素雪锦貂,在云隙透下的光耀里乘风曳动,像极了仙人遗落的绒丝云衣,不似凡尘所有。
身体已然震惊到无法动弹,只有泪水回应了心声,记忆随着轰然的蝉鸣,忽然变得鲜活起来,我仿佛看见踩碎一地幽蓝、袅娜趋近的身影、又或是宛如浸了双肩的琉璃月色,为我闻笛的温柔人儿,最后只剩下嫣然含笑,以及彼此并肩御敌的倾世容颜,纷纷呼啸着涌现在眼前。
即便风声再大,涛声再急,也无法掩盖身后那声似笑非笑,惑人心魄的:“菲羽……”
全书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