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11)
我想,当我与周旋再度相逢,也不过是形同陌路吧。
还有一件事,是我两天来一直担心却又不敢面对的。几分钟前,我向医生要了早孕试纸——其中一款最新产品,能在受孕二十四小时后验出结果。
此刻,我恐惧地拿起试纸条,看到上端与下端都有色带出现。
我怀孕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眼泪,从被救回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哭不出泪水了。
或许,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直到世界末日也不相信。
第六章周旋
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幸存者中最后一个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点19分。
中国,本市,未来梦大厦。
这不是上帝为人类选定的时间地点,而是我为自己选定的末日绝地。
为何要选择这个时间?这也是我为何会听着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走进未来梦大酒店——在这个愚人节的夜晚,以一种相同的方式自杀……或许,人们会把我记住。
现在想来,这真是愚蠢的念头啊!作为一个小说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们阅读,自己的名字流传在文学史上为子孙后代景仰。然而,我是一个极不成功的三流小说家,我写了十年的推理小说,累计出版了九本书,加起来总共印刷了不到五万册,其中将近二分之一还躺在出版社的库房里,或者已被送入废纸回收站打成了纸浆。
当我实在缺钱的时候,就会为某著名畅销书作家代笔写作,署名为他的那些动不动卖上百万册的书,不少出自我的手笔——可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没有人记得住我!即便买过我的书的读者,也很快会把作者名字忘记。我怀疑在十年后,可能关于我的所有信息都会在泛滥的网络中被淹没,我就像个泡沫从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着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来实现愿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怀才不遇轻生早逝的叹息,说不定会引起媒体关注,社会公众包括文学圈都会来读我的文字,意外发现我一直自诩不凡的闪光点。就像卡夫卡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委托好友烧掉所有遗稿,却不想被好友背叛将之发表,竟然引起巨大轰动。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发给出版社的长篇小说取名为《卡夫卡的愚人节》。
我期望,我的自杀身亡能将这部遗著造就为今年最热卖的畅销书,能将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学殿堂中。
我选择死在未来梦大厦,是因为这是我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殒命于此,也算落叶归根。
时常回想起十八岁,那一年,邓丽君去世了,张雨生还活着,马景涛开始在电视上咆哮,很多人都记得《东京爱情故事》……
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我的学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学——世界末日的地底,当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与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产生几分亲切,只是她们看人的目光颇为势利,让我感慨当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学是叶萧。他和我同样狂热地喜爱推理小说,除了从学校图书馆借福尔摩斯以外,我们看的多是街边小书店里的盗版书。他身材挺拔英武,体育课成绩优良,偶尔几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当我被小流氓欺负之时,总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他的梦想是登上核潜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记?我学习成绩不错,外形很像小虎队的霹雳虎,不少女生暗恋我,但没一个能让我动心——直到她出现。她是当时常见的知青子女,跟叶萧一样,虽是本地人,却从小在遥远的外地长大。当她转学来到我们班,害羞地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我的课桌前面,我痴痴地看着她脑后的长辫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个结,下课铃响大家都要冲出去时,她却尖叫着把整个椅子带了起来。
那一年,我家住在这片老房子里,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狭**仄却有人间烟火,我几乎能喊出每个街坊邻居的名字或绰号。我家有个小小的阁楼,推开窗就能看到屋顶,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长满青草。那时还没这么多高楼,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邻居家养的鸽群不时带着哨声飞过。
许多年后,市中心这一带的地价成为天文数字,这片老房子被强行拆迁,居民们几次上访毫无结果,被赶到遥远郊区的破公寓里。短短几年,离开祖传老宅的父母相继含恨离世。漂泊多年的我,写作毫无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债,被迫卖掉唯一的房产。我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那里曾经发生过残忍的凶案,但我也只够付这点租金。
愚人节,我的银行账户仅剩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86.19元——我的最后一次透支,是为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为的是跳楼自杀时体面一些。我电话预订了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客房,到前台用信用卡做了预授权。
当我跳楼自杀后,还欠着一晚五星级酒店房费,这也会是媒体关注的煽情元素。
但是,当我正要从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窗户跳出去时,遥远的地平线上亮起了绚烂夺目的光芒。
随之而来的剧烈摇晃与下降,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地震光。
倒霉啊,老天不让我死!当我看到这天崩地裂的景象,不禁后悔选错了时间。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还有谁会在乎我这个默默无闻一心求死的三流小说家?一切算盘都将落空,所有计划付诸东流,就连那本酝酿已久的新书,也将如人类的未来胎死腹中。
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还活着,运气好的话还能带领一群人活下来,那么,我的名字同样将被记住,即便只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万人景仰的吴寒雷教授告诉大家——世界末日降临了。
有人相信也有人怀疑,随着教授越来越深入的解释,用各种科学方法证明,逐渐打消了大家对于获救的期望。
而我是最后一个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坚定的怀疑论者,像吴教授这种有影响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骗性与煽动性。
其实,对世界末日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期望——如果没有世界末日,如果还有机会回到地面,重新过起原来的生活,那么我仍然会选择自杀。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战生命极限的可能性,甚至给我一个伟大的机会。
不错,看着眼前这些幸存者,不同性别、年龄、职业、出身、性格,甚至国籍,每个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如果还能在这里活下去,就像回到十万年前的东非高原上,人类的祖先——Y染色体亚当与线粒体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终日面对吃人的野兽、无情的疾病、残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灭绝。我们没有豹子的敏捷,没有老虎的利爪,没有犀牛的厚甲,没有乌龟的长寿,连食草动物都有犄角来保卫自己!人类的基因之所以传递至今,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团结在一起,凭借集体的力量战胜困难——许多男人的手一起消灭凶猛的猎物,无数女人的手同时采集野外的浆果,互相照顾,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们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残,但至少还有文明与科技,除四楼民营书店,仅仅电子书就相当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传承……
当其他幸存者或在悲伤哭泣,或忙着寻找食物、收集各种生存物资,或如同行尸走肉,我却无比激动,心潮澎湃,脑中勾画出一幅人类最伟大的图景——不是乌托邦或太阳城,而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因为我们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气,就必须团结起来,绝不能各自为政,单打独斗只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个零件,维持这部机器运转。要制止一切罪恶,把生存以外的欲望压制到最低限度,才能节省出更多资源。这个社会没有压迫,没有官僚,没有专制,没有暴力——我不管你从前是老板还是教授,是千金女还是富二代,是农民工还是洗头妹,在我眼前没有任何区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