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喜欢这个玉鼎么?六百八十枚金铢,以这个玉材不算贵了。”玉工是个须花白的老人,拿一只掸子扫着玉鼎上的浮灰,对着看鼎的年轻人笑笑。
“这么贵?”吕归尘吃了一惊,又仔细去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阳光下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一丝一丝深红,像是鲜奶里升起的红云,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黄金有价玉无价啊。”玉工笑笑,“这块料是澜州来的,澜州的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红色的少见。这块料来路挺有趣的,据本来是白色的,后来离公伐晋北,四处搜珍宝,这块玉料的主人不肯出让,一头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给染红了。若猜得不错,是把松雪藏坑的坑头玉,如今剩下不多了,都采空了。”
“那确实难得了,”吕归尘头,“比起金银的东西确实厚重多了。”
玉工年老了,咳了几声嗽:“也不是这么,金饰中也有绝妙手艺,可再好的金饰也能打出第二件来。玉石就不同了,每一块好玉都有自己的纹路色泽,就算瑕疵也各不相同。而一旦断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了,即使你走遍九州,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听城里大商户卖玉料,贵的有几万金铢呢?”
玉工摇摇头:“那又是富人的游戏了。爱玉的人,一生能把玩的又有几块呢?随身的玉或许只有一块,你喜欢玉的纹路色泽,也许连瑕疵都喜欢,所以一辈子不离不弃。玉是有灵的,应人的精魄,拍来的东西人家好,你就真喜欢?再贵的玉,你买来不带在身边,也是不值钱的。”
“玉能寄人精魄,我也听过,是真的么?”
“其实也是寄托哀思而已。故人不在了,你把他的旧物带在身边,觉得跟他的魂魄在一起了,其实不过是你心里惦着他。所以玉石无价,也就是,他根本是石头,不值钱。”
他鞠了个躬:“我去后院打扫一下,公子自己看,看中什么叫我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拿东西跑么?”吕归尘有些吃惊,不大的店里成列着几十样玉器,却只有他和玉工两个人。
玉工笑笑:“我虽是个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大贵。公子这种人买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欢也是石头。”
吕归尘于是漫步于那些精美的玉器中,在微微的轻尘中,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天青色的玉珪挂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圆影。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又一片流光之中,而周围没有实质。
玉工从后面掀帘子出来,看见吕归尘站在窗边望着街道出神。他笑笑:“公子看了很久了,还是没有可意的东西么?铺子,公子见笑了。”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摇头:“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像那对龙血水晶的方章,真是极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材质。”
“那对方章呀?”玉工摇摇头,“的确是贵价的货色,不过那块材质太纯了,也就没韵味。公子若喜欢算三百金铢出让了。”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找一枚翡翠环的,听这间铺子有,可找来找去却没有看见。”
“翡翠环?这东西本来很多,不过前些日子天启的一家大商户来看货,买去了不少。这些东西不成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是什么样子的?”
吕归尘想了想:“我没见过,听朋友,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环,透明的,只有其中一是深碧色的,把整块玉都染碧了。”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脑袋:“哦,公子的那枚,可能还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精巧的漆木盒子。玉工打开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翠绿色的光从盒子溢出来,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都有了绿意。
那是一环翠玉在绛红的重锦中,像是一弯凝住的春水,随时都会流淌开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吕归尘惊喜地喊了起来。
他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却惊异地现那一泓绿意悄悄地退去了,整只环是透明的,仿佛水晶,只是其中一,碧得乌,丝丝缕缕的翠绿是雾气那样在一周围弥漫开来,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进一枚刺破的蛇胆。
“确实是上等的好玉,北邙山的上等翡翠,也没有这个绿法。难得绿得通透灵秀,是水样的底子。不是我自夸,鸿胪寺祭天的玉珪跟他比起来就是一块死玉。公子对着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矿已绝,以后要买这样的好玉,只怕有钱也难得了。”玉工有几分得意。
吕归尘依言,对着阳光翻转翡翠环,也奇怪,那枚玉环一转起来,绿色顿时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时明媚,一时又收敛,深的时候像是古潭深处的颜色,浅起来根本就无色的。
“这块玉是有眼的,”玉工指着,“翠绿就是玉眼,其实所有绿都是从那一玉眼中沁出的,旧话那是蛇盘玉,玉坑里有蛇守着,轻易不可得。”
吕归尘轻轻抚摸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这枚翡翠环怎么卖?”
“两百五十枚金铢。”
“这么好的玉还没有那对方章贵么?”吕归尘诧异地看着他。
玉工看着他认真样子,不由地笑起来:“还没听过买玉的人嫌玉便宜的。这枚玉虽好,天启那些富商却看不上,因为玉材太,最多只能套在女娃娃手上,长大了就带不了了。若是穿了链子带在脖子上,却又嫌大了,所以价格抬不上去。”
“嗯。”吕归尘头,“若是磨成带钩或挂件,也许就值钱了。”
“是这么,我也知道的。”玉工笑着摇摇头,“可是这么好的玉材,磨成这种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这玉还有一个好处。”
“哦?”
“这玉如果贴身带着,体温会把玉暖起来,那一玉眼就的绿就会慢慢地溢开,若是带上十年二十年,就应该整个玉环都是绿的了。”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玉工解开领口露出自己的脖子上一枚银链系着的貔貅来,“我这块貔貅,初戴上的时候只有半块是绿的,现在整块都是。”
吕归尘赞叹地头:“这个倒是第一次听。”
“温了它四十多年才绿透了,”玉工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妻子结婚时候陪嫁的东西,人已经不在了,留个想念。”
“公子买这个,是定情么?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为了心上的人买玉吧?”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许久,吕归尘抬起头来。
“只怕会有些误会吧。”玉工笑。
门帘忽然被掀了起来。吕归尘一扭头,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进来躬腰行了个礼:“公子,外面有人急着找,自称是姓赤。”
“赤?”吕归尘低声念着这个姓氏,赤姓确实是个少见的姓。
他脸上忽然浮起紧张的神色,放下手中的玉环,急急忙忙地起身下楼。下到一半才想起来回头道:“我下个月带钱来买那枚玉环,算三百枚金铢,老板请一定为我留住。”
等不得玉工的回答,吕归尘一起提着袍角,疾步冲了下去。他看玉的时候文文静静,仿佛不更事的闺中少女一般,可是此时动起来,却仿佛一道白色的疾电。
玉工拈起窗上的竹帘一角悄悄地往街上看去。
寂静的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镫,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形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菊花。
“这是……”玉工心里一寒。就算他不认识那七人的装束,总也认识那朵金色的菊花,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不是紫寰宫(注:唐国国主的宫室,装饰以淡雅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画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宫的名字)内务重臣和亲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玉工喃喃自语,“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
红旗下策马而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鳞甲,红色大氅,无论服饰还是神色,都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逼视。吕归尘踏出脂琼阁的大门,他忽然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拱手,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极为慎重。吕归尘也是长拜回礼,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街的尽头。
骏马带起的疾风向着两侧扬激而去,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宛州盛产玉石,矿山主人伐山采玉,大半的玉料都运送到位于南淮城这条街上的玉铺打磨雕琢,制成玉器,这条路上的每一家玉铺也都以屋檐下悬挂玉珂作为标志,有风的日子玉珂就像风铃一样清音阵阵,令人遐思飞扬。可是此时马烈人急,玉珂响得激烈而惶乱,仿佛戏台上暴风雨将来时候锣鼓的急奏,久久地不能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