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蜘蛛(十九)
缩在角落里呆了大半晚,他终于决定闯进大厅去碰碰运气。可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沙铁衣像受惊的野兽一样警觉,在十招之内便将他的袭击全数封死,最后一击更是重重地伤了他。
好容易从沙铁衣的手下逃脱,迎面却又撞上吕白楼。见刘舍狼狈不堪的样子,吕白楼心中已明白了十之八九。他正欲上前搀扶,刘舍却猛地一声喝止。此时的刘舍已深切体会到朱方镇昨日的心情,在这种时候,受伤之人如同砧上鱼肉。
算起来,吕白楼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长,当年仅排在唐颍川之下,众人皆呼之二师兄。唐颍川死后,他随同师父一起向温家寻仇,运气不错,最后活着回来。唐颍川已死,吕白楼认定继任掌门之位非自己莫属,越发卯足了劲。可惜他再有干劲,也架不住师父意气消沉。唐戍旗自己不管事,也不发话让别人管事,吕白楼只好在各位师弟师妹身上下工夫,八面玲珑,处处讨巧,撺掇着众人替他在师父面前说话。因为受了他不少小恩小惠,替他说话的人还当真不少,可惜结果适得其反。唐戍旗震怒,吕白楼在师门中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抢先一步,入赘到了南岳派卢家。
此时见到吕白楼,刘舍自知难以幸免。虽说吕白楼不一定会马上杀他,可他知道自己有伤,又不比朱方镇有沙铁衣、颜思归这对哼哈二将在身边护着,最终依然难逃一死。虽说刘舍这二十年来活得挺窝囊,可是这一回,他却再也不信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提心吊胆、苟延残喘,不如趁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好好跟吕白楼谈一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机会,你第一个会写谁的名字?”刘舍笑着发问。吕白楼吃了一惊:“胡说什么!”
“不爽快,不爽快!你就是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师父当年才会看不中你。”或许是因为失血,刘舍有些头晕,跟喝醉了酒似的,笑得东倒西歪,“这种时候就别绕弯子了。我跟阿眉只有一个小海,若要写名字,第一个当然是他,然后便是阿眉的母亲。可是你有三子一女,你最想留下哪一个?我想总不会是留下老婆,好让她日后改嫁吧。”
吕白楼面色一沉:“刘师弟,你在说胡话。”刘舍一声暴喝:“你才在说胡话!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写上一个名字,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不肯要,其他人还巴不得呢!”说着,刘舍按着伤处便要离开。
“等一下,”吕白楼低声喝道,“你什么意思?”“哼,意思就是,我白送你一条命,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而你若要动手,我便立即自尽,这条命不白便宜任何人!”吕白楼摇头道:“就算我杀了你,也救不了你家的小海。”刘舍忽然严肃起来:“小海是死是活,那是他的命。我的条件是,你要全力保护阿眉,直到你死的那一刻为止!”
吕白楼大感意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问道:“什么?”
“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觊觎阿眉!”刘舍冷笑道,“她已恨透了我,不让我近她的身,你这就去替我。我要你像沙铁衣护着小师妹一样护着阿眉。你白赚我一条命,若还敢对阿眉下手,我便是变成厉鬼,也要来向你索命,让你断子绝孙!”
在静莲山庄的众弟子中,刘舍于文于武都是平平,唯一不凡的,是他的长相。他年轻时生得面似敷粉、唇若点朱,跟史展眉并肩而立,人人都惊呼真真是一对璧人。可是他并不爱她,因为他早把全部的爱都留给了自己,只是认为唯有史师妹才衬得起自己的美貌,所以不惜得罪众兄弟,最终抱得美人归。碰巧那时年轻的史展眉也认为,唯有刘舍才不致令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事实证明,有牛粪的滋润,鲜花才开得长久,于是便成就了这段别扭的姻缘。
在中国的历史中,确有过一段属于美男子的辉煌岁月:魏晋时期涌现过许多体不胜衣的男性璧人,只要生得好看,便不愁没人抬举。可惜刘舍生不逢时,掷果盈车的待遇他无福消受,长期在师门中也不得重视,算是红颜薄命,时间一长竟养成了无比忧郁的气质,常常揽镜自顾,长吁短叹。后来因为跟温家的那一战,更是弄得灰头土脸,从此人人厌弃,他便益发消沉。那如玉的容颜也只能在妻子的怨恨和自己的叹息中渐渐老去。可偏偏到了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然爱上了早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的妻子,为了她,连自家的性命都可以不再顾惜。
这笔交易,吕白楼最后是怎样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的,如今便只有吕白楼一人知道。其他人所知道的是,刘舍死了。刘舍行刺朱方镇未能得手,反被沙铁衣所伤;接着他又带伤袭击吕白楼,吕白楼猝不及防之下出手自卫,不想竟失手杀了他。
吕白楼跪在静莲山庄的大厅外,抚着刘舍的尸体,哭得如丧考妣:“刘师弟,我对不起你啊啊啊……”
史展眉闻声赶来,默默看着丈夫冰冷的尸首,一脸寒霜。这个男人实是不给她长脸,新婚不久便做出那样的事,现在又……以他早前的为人,做下这等下作事也不足为奇。
沙铁衣被吕白楼号得五神迷乱,见他那架式,似乎要在此哭足整整三日。他烦不胜烦,从屋里翻出一片纸扔出来,对吕白楼道:“别忘了正事,想写哪个名字便快写吧!”吕白楼似是吃了一惊,怒斥道:“这种时候你还在说这些,你当我是什么人?”沙铁衣冷哼一声:“这么大个庄子哪里不好哭,你偏拖了个死人跑到这门口来哭,不就是惦记着屋里头的那口猪么?这屋子你不能进,不过这张纸,我保证替你塞进那猪肚子里去。”
那吕白楼又是一声长号,跪在地上向史展眉膝行两步,扯住史展眉的裙脚,叩首泣道:“师妹,你杀了我吧,一命换一命,你正好可以救下你们家的小海!”史展眉一个闪身摆脱掉吕白楼的拉扯,厉声道:“吕师兄想写谁的名字便只管写,我家小海决不偷人家的性命活着。”
史展眉的话令吕白楼和沙铁衣俱是一惊。沙铁衣突然呵呵一笑:“史师妹也真傻,刚才若是刺他一剑,便知他那番话是真是假了。”史展眉冷笑一声:“到这时候,我还管你们是真是假不成!”说完也不看沙铁衣一眼,转身翩然而去,倒把留在当场的两个男人看傻了眼。
沙铁衣一面摇着头,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朱方镇正用两只手撑起身体,艰难地挪到案子边,狠命地一头向案角撞去。沙铁衣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朱方镇登时发出震天价的哭号。
他跟吕白楼两个,一个在门外哭,一个在门里哭,哭得沙铁衣恨不得将这二人都一刀砍了,落个天地清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