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路而来辛苦带着它，就是为了给深渊之城的部下运输弹药？”蒙德恩摇头道：“我不相信是这样的结果。孙铿，你不要骗我。这到底是什么？”

　　“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孙铿重新又将箱盖合上，将钉子一颗一颗敲回去。

　　“我不信。”

　　“不信憋着。”

　　孙铿敲完最后一颗钉子，然后朝木梯方向走去。“我要回去休息了，你打算在下面呆一晚上么？”

　　蒙德恩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起回到甲板上，感受着河上吹来的潮湿晚风。

　　“这条河也叫莱茵河……”孙铿扶着栏杆，望向漆黑的河岸。

　　“为什么是‘也’？”蒙德恩仔细思索了片刻，“帝国国内的河流没有同名的。”

　　“他们倒是真的懒，懒到连换个名字的活儿都不肯干。”孙铿没头没脑的嘲弄了句，也不知道所说的他们到底指向谁。

　　“这条河在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原来也叫这个名字。”蒙德恩道。

　　“我知道。”孙铿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前面那座城叫什么？原来……”

　　“谁会记得一个被毁灭了的城市叫什么？”蒙德恩哂笑道：“那里的土著早就忘了他们的祖先长什么样子了。它现在叫都堡，是雷哈尔大公的核心领地。雷哈尔大公是虎族人，这周围都是他的地盘。统管着大概二三十座奴工城。”

　　“那天亮以后去那儿看看。”孙铿扯着嘴角笑道：“像我这样的出趟远门颇不容易，不看看你们深渊人的风物，实在是有些亏。”

　　蒙德恩感觉自从孙铿到达深渊之后，事态就脱离了他的掌控。现在他们一步一步的滑向未知的方向，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后悔。他此举到底意欲何为？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忐忑。

　　孙铿见他迟迟不肯答应，哂笑道：“怎么，还怕我大军有朝一日杀到此处不成？”

　　“那倒不至于。”蒙德恩干笑道。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孙铿的脸色，对方神情沉静，眼神坦荡纯粹，显然没有半点他所想的龌龊心思。“既然你想去看看，去便是了。怎么说也是到了我家乡的地盘，就由我做东好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孙铿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蒙德恩的小心思。干脆道：“明日一早停船靠岸，我们去城里转转。”

　　说完欠身向蒙德恩示意，转身洒脱的走进船舱。蒙德恩望着他的背影，担忧的呼出一口气。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甲板上的平静，蒙德恩抬头望去，只见狐九重站在桅杆最底部的横杆上。河风吹乱了她鬓间的发丝，他能清楚的看见她的表情。

　　“尊贵的小姐，您不会明白的。”蒙德恩沉吟道：“关于整个族群的恐惧，这是一种直觉。我有种担心，仿佛这个人可以在一动念中毁了我们的一切。”

　　他破天荒的没有用“他”，而是用“这个人”这种陌生的充满敌意的词来形容。

　　他希望狐九重能懂他的意思，毕竟对于族群的生死存亡来说，即使他再超然，也无法置之度外。这种敌意发自他的潜意识，他的理智无法控制。只有坦白，才能赢得对方的认可。

　　“明白。”狐九重淡淡道：“我曾经遭遇过灭族之痛，事发前一天的那个晚上，我也和您一样难过。知道有事会发生，但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

　　蒙德恩闻言默然，他算是少数知晓面前这女子身世的人之一。她所说的“灭族之痛”，当年他虽没有直接参与，可也是主要谋划者。

　　此时经她的口说出来，颇有一报还一报的意味。蒙德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尽管他能完成毁灭我族的壮举，但是他会死。只有你能阻止他。”

　　“哦，你就那么确定？”狐九重眼睑低垂着，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蒙德恩加强了自己的语气，又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也许另外一个女人也可以，但此时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尽力而为，一切听凭天命吧。”狐九重说完，跳下横杆，消失在蒙德恩的视线中。

　　翌日。都堡城。

　　都堡城位于莱茵河与支流都哈河的三角洲上，莱茵河与都哈河呈一个犄角状从城市的周围淌过。

　　纵横交错的水网在这数百年中将都堡城剥离的支离破碎，曾经巍峨的城墙早已经被无所不能的水力蚀穿，东倒西歪的倒在水波之中。

　　深渊虽有善于修造的种族，但虎族人显然并不在其中。疏于管理，加之河床被冲刷殆尽。他们也只能任由水力将这座城市逐步吞噬。

　　平坦整洁的道路变成了河道，都堡人出行的工具也演变成了两头尖尖的独木舟。

　　孙铿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通过了虎族步兵设立的哨卡。租赁的白帆船无法驶入都堡城市狭窄的水道中，只能停靠在城外的深水港中。

　　一行人包了另外一艘带着黑顶蓬的小船，从一处被水淹掉一半的城门中驶入。布满青苔的城墙上，站着几个无精打采的虎族步兵。

　　他们望向孙铿的眼神充满了好奇，新族人很少会闯入这里。虎族和新族的关系，与犬族与猫族或者犬族与狼族那般对立。

　　在新族与虎族搭界的领地，常有虎族被新族猎杀或者新族被虎族吃掉的惨剧发生，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你说……他们在想什么？”梁大珠坐在黑篷船的船沿上，侧头低声朝夏八方道。

　　“看他们的眼神，还用想吗？”林摘星不屑的哼了一声，箕张手指，张牙舞爪的道：“船上的人崽子看上去都挺好吃的，好想抓来一只尝尝是什么味道……”

　　这趟行程，特侦十一的三大队正齐齐出动，而狐九重则又犯了老毛病——晕船。

　　否则孙铿带狐九重出来，会少很多麻烦。狐族和虎族虽然不是近亲，但大家都是属于兽族的，总好过这一条船上都是人类——在虎族的眼中看来，仿佛小羊羔进了狼群，又仿佛一只扒光烤熟的鸡被端上了烤盘。

　　人看食物是什么眼神，虎族看他们就是什么眼神。真是糟糕透顶。夏八方心中呻吟着，悄然攥住了怀里的手枪。但是这种武器一旦使用出来，几乎就等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想到此处，他恼怒的瞪了蒙德恩一眼。蒙教授这是发了失心疯，居然会带着大家来这里。要不是他有一个好儿子，说不得特侦十一先想办法把他给收拾了。这是把孙铿往虎口里送啊。

　　简陋的船舱中煮了一壶茶，当然是用蒙德恩习惯的方式——或者说深渊贵族招待客人的方式。

　　水被烧的滚滚的，然后丢进茶叶，糖或者蜂蜜。拿木杓搅拌几下，最后倒进一杯羊奶或者牛奶。浑浊的汤汁倒进高档瓷杯中，散发着一股奶腥味、茶味和蜜糖味道混合的奇怪香气。

　　蒙德恩将杯子端到孙铿面前，笑容可掬的伸手邀请。

　　“请吧，侯爵大人。”

　　“真糟糕。”孙铿皱了皱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铁道君茶本身的清香味被完全破坏了。蒙教授，你真是暴殄天物。”

　　“深渊贵族们却喜欢这个。”蒙德恩笑道：“每年可怜的走私茶叶和瓷器都被贵族消化掉了。下等人只能享用一点茶砖……我喝过那东西，比秦国最粗劣的茶叶都不如，还有一股霉味。”

　　“而现在艾泽城的贸易通商关口已经打开了，秦人的生活方式会潜移默化深渊。”孙铿又抿了一口这奇异口味的奶茶，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许多。

　　“是啊。”蒙德恩叹道：“这也是我乐意见到的。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堂堂正正的带着煦儿回到家乡看看。”

　　“那恐怕很难。”孙铿唇角微微上翘，将茶汁饮尽。抹了抹嘴唇上残留的奶渍，“你这辈子是不要想了，下辈子吧。”

　　“你这人……”蒙德恩苦笑，“有时候理想的像个圣人，有时候又现实的像个恶棍。其实无所谓的，我早已经断了回去的念想。因为我儿子也能带着我的遗愿回故乡去。他是你的学生，你就忍心让他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吗？”

　　孙铿眉头微皱，轻笑道：“你总是在瞎想。这次又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未来？”

　　“我从不惮于用最糟糕的未来来想象你能够造成的破坏。”蒙德恩道：“不知为什么，我这几天总是会梦见当年在咸阳看到的那个魔力球。”

　　“……”孙铿沉默了片刻，“那种科技水平，以秦国的发展速度来推断的话……如果没有外力干涉，大约会在十个世纪以后达到初级水平。你想不想听听？”

　　“我一点都不想。”蒙德恩猛然摇头道：“那对于深渊而言，时局将会逆转。如果有一天你们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你们会如何做？”

　　孙铿沉默了片刻，抿着嘴唇道：“像你们现在对人类做的那样，几乎无可避免。”

　　“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吗？”

　　“似乎是……”孙铿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摇头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