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官员离开了勤政殿,礼官吹熄了房间里的灯,打开了窗让早晨清冽的风吹进来,满大殿充斥的汗臭味儿、墨水味儿以及灰尘味儿全部都被清爽的早晨的空气取代了。
姜上云离开座位,走到勤政殿正中心的圆台前。他望了羽衣一眼,眼神中有些局促不安。在嬴晚时代,他是一个人形图章。空有其名,而无其实。而也正是他最关键的临阵倒戈,让嬴子严的计划彻底破产。就凭这一点,足以让他在勤政殿里再安安稳稳的坐上十年。
今上能不能用他,怎么用。这个问题不仅羽衣在想,在姜上云自己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大概只能谋求去做一个“人形图章”,争取熬到荣休吧。他想不出自己能够得到多少信任,有些自暴自弃的想着。
侍从搬来了垫子,请他二人跪坐在羽衣面前。羽衣随意翻阅着面前的几份死刑处决文书,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等他二人坐定,这才丢下处决文书道:“皇帝是做什么的?”
贺八方没有想到羽衣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他略一思忖了片刻,沉吟道:“统率全国军民,御敌于国门之外;维护国家正常生产秩序。”
“你看,你说了这么多。”羽衣淡淡道:“有一点是需要皇帝处理公务的么?”
“这……”贺八方顿时语塞,求援似的望了姜上云一眼。只见“人形图章”此时端坐着闭目养神,浑然没把贺八方的窘境放在心上。他只好咬着牙道:“没……确实没有说皇帝陛下必须要处理政务的。”
羽衣轻吁了一口气,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我决意组阁,你们拿出一个意见来。”
恍若晴天霹雳,震得贺八方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想象过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为之努力奋斗了这么久,就这样实现了。好比提起一柄大锤准备破开眼前巨石,而巨石却忽然生出了翅膀飞走了一样。他兴奋的想跳起来,又郁闷的想要吐血。
姜上云这时才睁开了眼睛,欠身道:“陛下,恕臣愚昧。自有国以来,历代帝王都是处理政务的。不能到了陛下这里,就把这规矩破了。虽说组建内阁也是我等大臣所愿,但若是将这个与陛下不理朝政比起来,还是后者更为严重一些。”
贺八方闻听此言,顿时气得牙都痒痒了。心道这家伙当真是留不得,听上去是义正言辞教训皇帝要以国为重,实际上却是抱住皇帝的大腿,顺便打压组阁派。
他深知内阁一旦成立起来,贺八方肯定会名正言顺的一脚把他踢开。与其如此,不如牢牢把羽衣拴在政务上,尽量拖延组阁派成立内阁的时间。羽衣想要还政于臣,先要搬走他这块大石头再说。说白了,姜上云对权柄在谁手上并不感兴趣。他只对自己能掌握的利益负责,并为之奋斗终生。
贺八方只是略一转念,就已经想通了姜上云的打算。可是却没什么好办法。姜上云摆出一副“不带上我就让大家都没办法玩”的撒泼驾架势,若是贺八方提出来的组阁建议倒还能据理力争,可是现在控制权在羽衣的手里。他若是不要脸面去反驳,留在羽衣陛下眼中的印象怕是要毁于一旦了。他有心想要拉拢姜上云,可是迫于三人面对面谈,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能力。
不过,姜上云此举也并不全是坏处。贺八方正好可以从中看出皇帝的真正态度。羽衣这个时候提出组阁的建议来,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她对姜上云的态度就可周知了。若是真心,陛下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若是假意,那么组阁派也好早作打算,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
贺八方心中念头百转千回,现实时间不过一瞬。这时姜上云的话音才刚落下,只听羽衣道:“姜右相这话就有些危言耸听了。我要求组阁,并非以此为由疏懒国事。即使组阁,我也不会撒手不理的。
内阁内阁,说实在的,就是一处集中处理政务,让我从这繁重的工作中脱身出来的机构。人还是那些人,部门还是那些部门。只不过办事效率更高了。比如这种……”
她将几份死刑处决书翻出来丢在桌上。“比如这种微末小事可以交给专人去处理,其实我只是在上面画勾而已。交给专业的法官来处理,不是比我更加慎重吗?”
姜上云目光闪动,他跟处心积虑的贺八方不同,他才不顾什么颜面。听到羽衣话中的意思,心情为之一松。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有陛下的许诺可不保险,到了真正组建内阁的时候,贺八方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拒绝在真正的核心圈子之外。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抬头,隐蔽的朝贺八方望了一眼。贺八方立时捕捉到了这个隐晦的眼神。他立刻明白了姜上云的担忧,心中约略权衡了几秒钟,朝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
未央宫。
羽衣作为帝国第一位女皇帝,为了表明与上一位皇帝的不同之处,她并没有把寝居之所搬到秦宫后殿,而是继续在未央宫居住。而秦宫后殿住着的是阿沅以及嬴晚和太皇太后的侍从卫士们。
所幸未央宫与秦宫就在同一条大街上,直线距离不过一秦里。每日出入的话,只需要封闭这一小段路就可以了,对于繁华的第一大街来说,几乎毫无影响。
“女皇陛下回宫!”随着侍从的宣告,羽衣乘坐的四轮马车风驰电掣驶入未央宫的宫门内。十六个骑士组成的护卫骑队驰到宫门前,便停了下来。守在未央宫的是特勤部新成立部门女皇卫队,他们负责保护未央宫中的女皇以及女皇的家眷。当然,这之中也包括军研院院长孙铿。
马车绕过喷出泉水的水池,稳稳停在未央宫的正殿前。车厢门打开,羽衣一个箭步从车厢中跳了出来。她解下披在肩上的大氅,递到萧冰的手里。
乳母这时候已经抱着小雨儿出来,小家伙一天一夜没见到妈妈,早就急的不行。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不肯出来。羽衣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走进正殿。
未央宫的陈设与秦宫后殿的陈设大相径庭,因为无论嬴祯还是嬴晚,都对自己的私人生活并不太看重。祖孙两人唯一的私人爱好便是喝极浓的茶。在这一点上,似乎历代所有帝王都要在羽衣面前甘拜下风。
正殿里的布局与秦宫如出一辙,然而却不像先皇帝寝宫一样简朴。一层和二层的房间里都开着极为敞亮的落地窗,整扇的大块玻璃为宫殿提供了优良的照明。玻璃窗后的窗帘都有两层,一层是厚一点的布帘,另一层是珍珠串成的珠帘。珠帘在挡住了阳光的同时,却把光亮透射进来。这样的布置,让孙铿很是喜欢。
羽衣抱着小雨儿径直走到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孙铿破天荒的没有去忙公事,端着一杯茶坐在窗前若有所思。乳母见他们夫妻二人似有话要说,忙知趣的退了出去。萧冰迟疑了一下,也退了出去,给皇帝陛下留下了一点私人空间。
羽衣感激的朝她笑了笑,转头望着孙铿道:“今天你很奇怪,怎么,是准备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一辈子么?”
“走上皇帝位置只是你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转折,不想像嬴晚一样被累死,首先就应该让自己从繁重的政务地狱中解脱出来。”孙铿神色淡然道:“勤政殿里养着那么多官员,你把工作都替他们做了,那还要他们有什么用?不如全开革了,还能为帝国省好大一笔经费。”
“组阁的事情,我已经提出了建议。”羽衣认真的听从了他的教训,笑吟吟道:“只是姜上云对此非常反对。我估计他们拿出一个妥帖的方案来,还需要时间。”
“姜上云反对的不是组阁,而是在反对把他踢出局的举动。他要的是权力和地位,让贺八方给他就是了。”孙铿顺着羽衣的思路分析道:“内阁中不能搞一言堂,要充分发挥群策群力的机制……”
“夫君大人……”羽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娇柔的语气让孙铿有些不太适应。他皱着眉望向羽衣,探询问道:“你……没事吧?”
“一整天都在审阅公文,处理各种政事。回来以后还要听你分析这些事情。”羽衣的脸色垮了下来,无奈道:“能不能换点别的……话题?”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面对自己露出这种小女儿的娇态,孙铿被她突如其来的娇柔闹得有些迷茫,过了好久才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那就……谈谈你的家事。”
小雨儿咬着妈妈的乳头睡着了,两只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撒手。羽衣扯不开他,只好抱在怀里。“什么家事?”
孙铿沉吟着道:“子严殿下今晨来输诚了。”
“他梦醒了?”羽衣冷笑道。
孙铿点点头,“他决定退出这场原本不属于他的战争,作为投降的条件,他决定留下自己所有的孩子送到安宁堡受训,回自己的封地。”
“这还不够。”羽衣摇摇头道:“他必须和那个女人解除婚姻关系或者我那位嫂嫂脱离樊家。二选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