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然大怒的,是皇帝。在他看来,儿子此举与逼宫无异。
让他最生气的是,孟池羽请旨出征,朝堂上下无不称赞太子年少有为。反衬之下,倒显得皇帝懦弱无能,面对鞑靼人毫无骨气。
太子得了人心,皇帝失了人心。这让他这个皇帝如何做得下去?如何面对群臣?
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降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轻盈无声地落在大地上,很快就覆盖了整座紫禁城。
黄色琉璃瓦尽数变白,只有檐角的脊兽还颜色如故。雪水沿着屋檐往下滴,敲在青砖上噼里啪啦。偶尔滴到那人的头上,那人如同呆木,置若罔闻。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寒凉直抵人心。孟池羽跪在干清宫前冰冷的地砖上,虽是屈膝,脊梁却半点不肯弯,姿势笔直挺拔。
雪片沾衣,浑然不顾。孤傲的青衫背影,伫立在茫茫的寂静里。
仿佛一夜之间,江山白头。又仿佛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一人而已。
殿外的冰雪砭人肌骨,殿内的地龙却烧得温暖如春。皇帝穿着薄衣,在暖气的围绕中脸色红润,蹙眉时,额间几道皱纹显得深了许多。
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门外跪着自己亲生儿子,都在求他不要和亲。
太监总管永信躬着身子,跪在脚踏上,给皇帝捶着腿,劝道:“殿下跪了两日了,外头又下雪,不知身子吃不吃得消。奴才斗胆……”
话没说完,被皇帝瞪了一眼,吓得他把未说完的话憋了回去。
皇帝斜倚在塌上,冷笑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永信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捶腿的力道,观察皇帝的脸色:“前朝有大臣跪谏先皇,也是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来”
皇帝正等他的下文,见他说到一半不说了,不悦道:“后来怎么了?”
“那位大人体质不好,跪得久了,落下了腿疾,半年便亡故了。”
皇帝亦是父亲,对儿子不可能没有舐犊之情。可是,帝王所要的尊严,终是盖过了人父的慈心。要他向儿子低头,绝无可能。
他收回腿,吩咐永信:“你出去告诉那逆子,再跪十日也没用。叫他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永信得了吩咐,退出门外,见孟池羽只落得一件青衣,身上落满积雪,已全然冻僵了。
他忙上前跪下,替太子掸身上的雪,道:“殿下快请起驾回宫去吧,圣上说了,就算您再跪十日,他也是不会答应您的。”
孟池羽身上的积雪太厚,一时掸都掸不开。永信是跟着皇帝的老太监,看着孟池羽长大的,道:“殿下这个样子,别说圣上了,老奴见着都心疼,要是染上风寒可怎么办呐。”
小爷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是能带兵出征,别说染个什么狗屁风寒,就算是叫他缺胳膊断腿,他也觉得痛快。
幸亏他自小练武,身体底子够结实,要换别人估计也早趴下了。
“麻烦谙达给父皇传个信,十日不成,我就跪二十日,跪到他改主意为止。”小爷一派严肃,“还有,要我皇姐皇妹嫁给蝗虫,我死也不应。”
蝗虫?永信反应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鞑靼人。这种比喻,真让人哭笑不得。
“太子爷您这是何必呢,既伤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伤了皇上与您的父子之情。”
“谙达不必再劝。”
永信无奈,丧着脸回去复命。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这个儿子,真是砸不动的钉子。
又过了半晌,雪越下越大,北风敲打着窗户,那呜呼怒号的声音,听得人得慌。
皇帝终于忍不住气了:“叫他滚进来!”
孟池羽全身早就结冰了,整个人冻得像座冰雕,强撑着站起,由几个内侍扶着进了殿。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看见儿子面无人色地被人扶进来,嘲讽道:“你小子不是最硬气的吗?还用人扶?”
小爷脾气也倔,听他这么说,硬生生推开内侍,亦步亦趋地走到皇帝面前。
直面而来一股逼人的寒气,皇帝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逆子,你要干什么?来人,拉开他!”
内侍将他拉开三步远,孟池羽腿僵得不行,只能缓慢地跪下,极力抑制自己想骂爹的冲动,语气平静道:“父皇万万不能和亲。”
皇帝冷颜向他:“你在命令朕?”
“儿臣正是因为爱戴父皇,才不愿父皇和亲,日后落人笑柄。”小爷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有不臣之心,天诛地灭!”
儿子言辞恳切,指咒立誓,一片赤诚溢于言表。皇帝脸色缓了缓,见他身上的冰雪都化了,一身青衣湿透,命左右给他换件衣裳。
暖阁不是专门收衣裳的地方,除皇帝穿着的常服外,就只剩下一件龙袍。永信叫两个小太监去偏殿取常服,皇帝不耐地拦住,指着龙袍道:“就这个吧,给他换上。”
孟池羽不敢逾越,连忙推辞,永信已经带着两个小太监扒了他身上的湿衣服,服侍他换上了龙袍。
融化的冰雪沁入少年的肌肤,小爷的气质似乎更加清冷了些。与这龙袍上的威严团龙,自成一体。
香炉散出淡淡的轻烟,是西南进贡的龙脑香,适用禅修。国运不顺,皇帝这几日临时供了个佛堂,手上也常捻着佛珠,大抵是想借此消除焦虑。
孟池羽把眉头一皱:“事已至此,与其求神拜佛,不如筹措军饷,厉兵秣马,打到蝗虫老家去一窝端。”
“你在和谁说话?”皇帝将一串佛珠甩到儿子头上,厉声斥责,“逼宫之罪,罪在当诛!”
噼里啪啦,佛珠散了一地。孟池羽昂着头,任凭紫檀的珠子打在脸上身上,坚定的神情半点不变,吐字反而格外清晰:“鞑靼人欺负到大雍头上来了,父皇却公主嫁与贼人,天下子民会怎么看皇上?北边那些被蝗虫作践的城池子民,又是何等寒心?儿臣不是逼宫,儿臣是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