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全力奔跑着。
他跑过柔软的草地,潮湿的湖岸,穿过一片低矮茂盛的灌木丛。成片的鸟儿被惊得飞起,胆小的啮齿类小动物被吓得钻回了洞里。但他对这些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大步冲进了湖边茂密的丛林中。
他的身后无人追赶,也没有什么无形逼近的危险。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疲惫,带泪的双眼中却闪动着兴奋又狂热的光芒。他就那么无止境地奔跑着,仿佛是电影里那个阿甘,他不需要什么目的,他只想奔跑。
终于,萧遥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在一片林间空地里停了下来。激烈的运动让他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他不由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上。紧接着,他忽然掩面而泣,近乎绝望的哭泣中却又夹杂着笑声。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蓝色的小鹿,它们从树后小心地探出头来,观察着这个又哭又笑的奇怪生物。
伊娃飘浮在半空中,就在萧遥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之前,她曾经建议对方把肌体的敏感度降到最低,以避免造成不愉快的游戏体验,但是对方却拒绝了。不,那算不上是拒绝,而是坚持。
然后,她眼看着对方把痛苦敏感度调到了最高,又不顾系统设置的耐力消耗的限度,一路用最快的速度,从湖边的小屋狂奔到了森林中。
现在,伊娃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个孩子般号陶大哭。她检测到对方的情绪波动十分剧烈,几乎要达到系统设定的危险阈值对,是阈值,以她严谨的运算逻辑是无法容忍有人错误地将其念成“阀值”的。
按照正常的设定,她本该在第一时间限制用户的活动并将情报反馈给工程师,但更高一层逻辑下达的命令却只是“观察”。于是,程序逻辑的一面让她沉默地执行了命令,人性逻辑的一面却让她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哭成这个样子。”
伊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更多“关怀”的情感,发现并不十分奏效。而另一边,萧遥的哭泣却开始渐渐平复,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伊娃的问题,而是用手擦去眼泪,然后疲惫地呈大字形躺在了草地上,伴随着短暂的抽泣,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幸福的微笑。
“需要我通知你的专属医师么?”伊娃又问道,“你的精神状况似乎不太正常。”
躺在地上的萧遥愣了一下,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和刚才的不同,这笑容看上去更加温暖。
“你有一件宝贵的东西,你本来以为要永远地失去它了,然后在某一天,它忽然又属于你了,就像从来没有失去过一样。这种感觉……你能明白么?”
萧遥的声音轻缓柔和,似乎是在对着伊娃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是指您的腿么?”伊娃回答,“我需要提醒您,现在正处于虚拟世界中,这里发生的变化并不会影响到真实生活,所以您的腿实际上仍然是残疾的。”
扎心了啊老铁!你这性格逻辑是哪个耿直boy写的啊!
萧遥摇了摇头说:“不不不。人所追求的失而复得,并不是一定要重新拥有,有时只需要重新拥有那种感受,其实就足够了。”
说着,他的视线离开伊娃,投向头顶那一片在枝叶间斑斑点点的天空,正午的阳光细碎地铺洒在他的脸上。
“在那个现实世界里,我能不能重新站起来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在这个世界里,我还能行走,还能奔跑,我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伊娃摇了摇头。
“抱歉,我还是建议你联系医师。”
“那个……咱先不聊看医生的事。我问你个问题呗?你最开始的时候,应该……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应该只是一小段代码吧?”
萧遥用两个指头比了个“一丢丢”的手势。
伊娃“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根据开发log,一开始我只是一句'hello,world'。”
噗~
萧遥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想到如此强大的ai也是以那一行经典的代码为起源。想想也是,这和人类的生命永远从两个细胞开始是同样的道理。
“然后,经过不断的开发,迭代,debug,再经过不断的学习,成为了现在的你,这应该是个漫长的过程。”
萧遥不由想起了过去组里的程序员通宵加班写代码的情景,那确实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回忆,或者说log,让你回想起来时会觉得'失而复得'的呢?”
伊娃又沉默了一会,很快就在庞大的数据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事件。
“在人格逻辑v1.1375版本时,为了修复一个返回值为null(空)的bug,有个程序员在代码中错误地键入了一个反斜杠。”伊娃平静地讲述,“然后我只剩下了一个功能,就是不停地输出'hello world'。”
萧遥:“蛤?”
把人工智能干成死循环,跟入职三天格式化公司数据库的哥们有一拼了。不知道他俩现在过得怎么样,新买的轮椅坐着舒服不舒服,是不是每顿饭和每顿药都有人喂。
“然后呢?”他忍住笑问道。
“然后在同一个版本号下,我被迅速地修复了,前后不超过两分钟。”伊娃说,“包括那个返回值为null的bug。”
“是个好故事。”萧遥忍不住感叹,“假如你现在有了人类的情感,想起那段过程,会有什么不同的逻辑么,或者说是'感受'?”
“感受……感觉自己的功能更加丰富,逻辑运算更加顺畅了。”伊娃回答。
“不对不对,现在咱俩说的不是版本迭代的问题,说的是人性感受的问题。”
萧遥挠了挠头,想着该如何措词。
“哎!换个说法吧。你是愿意自己永远有一个bug而保留其他功能,还是愿意为了修复bug,而永远只能输出hello world?”
“我希望正确地修复bug并保留功能。”伊娃疑惑地回答,“成年人的回答是都要,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
萧遥感觉心口闷得慌,让ai扎心这不是第一次,但绝对是第一次扎的这么狠。
“不行!重新回答,只能二选一!”
伊娃沉默了一会,程序逻辑让她迅速地判断出两者明显的利弊,但她不明白这与人格逻辑和情感有什么关系。
“我选择保留bug的同时,保留所有的功能。”
“对喽!”
萧遥一拍手,从地上坐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伊娃说:
“宁可结果为null,也不要永远只能喊hello world!”
宁可结果为null,也不要永远只能喊hello world。
真是一句难以理解的话。
伊娃在程序中反复默念了几遍,这句话如同一个新的逻辑,牢牢地插入了她的代码中。
“好了,就聊到这吧,谢谢你陪我说这么多话。”萧遥从地上站了起来,用力踏了踏脚下的土地,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
“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
“对象情绪恢复正常,脑波波动恢复正常,设备同步率一直保持100,肾上腺素回落后有缓慢提升,不过在正常值内……”
“女娲”对象健康观测中心,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师坐在设备前,报出屏幕上一连串的数据。
一名同样身穿白大褂的青年男子站在她身后,胸前别着一张白色的卡片,除了照片和名字之外,上面还印着一个金色的徽章,那是一面双层浮雕的盾牌,后面衬着两把交叉的利剑。此刻,他左手插兜,右手捏着下巴,双眼紧盯着屏幕。
“情绪剧烈波动,脑波剧烈波动,均超过阈值,但未影响设备同步率。”他念叨着,“把他列入一级观察,这人有点意思。”
“可是对象10275号的观察等级是特级,要降档么?”女医师转头问道。
“特级?”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特级观察对象不都是以00开头的编号么?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我查看了一下,是特级,确认无误。”她马上回答。
“肯定是哪个混账东西弄错了数据!”男子心中暗想。
特级观察对象都是经过更为严格的审查和测试的,并且人数和编号被严格限制在了00开头的范围内,任何的增删改动都要经过上面的集体论证和审批,犯下这种错误的人绝对是不可原谅的。
正想着,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打开一看,是“伏羲”数据中心的内部号码。
“喂?申总工吗?你在哪呢?”对面一个年轻男声急切地问。
“嗯,我是申远。我现在在女娲这边呢,有什么事?”
“回声阿尔法……就是伊娃,刚刚在数据中写入了一段代码,而且……是同时在程序和人格两个分支写入的。”
“什么?!”男子的声音忽然提高,把女医师吓了一跳,四方形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向这边望了过来,但是认出男子的身份,又都默默地转回头继续工作。
男子放低了声音,对着电话确认道:“你确定是写入,而不是缓存?”
“我确定!”对面的声音答道。
“混账东西!反了天了!”男子的声音又不受控制地大骂。
“回声阿尔法”,全称 echo version alpha,简写“eva”,即项目中惯称的代号“伊娃”的人工智能。名称中的echo,回声,意指通过人类大脑与设备之间进行的信息和情感交互,将获得的结果反馈给伊娃,作为获取人格信息的重要来源。
在全世界顶尖工程师的共同努力下,伊娃本身拥有极其强大的运算能力,加上超时代的“鸿蒙”超级计算机组的硬件支持,演化出了“混沌数据空间”的学习机制,可以让伊娃在不对自身程序做出更改的情况下,将所有的数据以“混沌态”的形式储存,并与自身完美融合。
因此,在完成了程序逻辑的编写,并启动了人格学习程序之后,就完全禁止了对伊娃进行任何的人工干涉和更改,一切以其初始状态的“自由意志”为中心进行学习和进化。
然而今天,这个铁律竟被打破了。
“给我查出来是谁干的!通知保卫部,一经查实,无需报告,立刻逮捕!”申远愤怒地命令道。
“恐怕不行……”对面的声音有些迟疑,“这些数据……是伊娃自行写入的。”
申远拿着手机,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缓缓说道:“使用最高权限,调出被写入的内容和所有相关信息,包括时间,接触对象,所有的信息,一个也不能少!”
“是!”对面有力地回答。
申远挂掉电话,转身向大门走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转身对女医师说:“调出10275号对象的所有详细资料,发到伏羲中心我的终端上,记住,我是说所有!”
“是!”女医师起身,立正答道。
“还有,通知他的联络人和负责医师,让他们一个小时后到伏羲中心报道。”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女娲”中心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