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石头的孩子一路无从歇停,绕了大半个洛水南城狂奔,终于甩开身后紧贴上来的官兵,穿行在一条黑漆巷弄中,翻过一堵爬满青藤早无人问津的矮墙,光线稍稍明亮几分。石头挨着墙角快速疾走,几经周折,来到那座临水而居的院落前,他并未直接进去,而是坐在门前观察了许久,直到确认没任何问题,才悄悄推开虚掩的院门。
石头并未声张,尽管他此时已十分紧张,两腿仿佛灌了铅,更不知从头至尾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已打定主意,在见到那人之前,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便是死也无甚所谓。
院后有炊烟袅袅,石头踮着脚摸过去,身体隐藏在阴影中,慢慢探出头来,见到了那个蹲坐在土灶前的人后,一直紧绷的心神才松缓几分,他走上前,看着他低声说道:“灵初彤被抓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面上一阵火热,有些内疚,有些羞愧,尽管此事与他并无半点关联。
出乎他意料的是,坐在土灶前的人在听后并没有什么过多反应,只是应了一声,便在石头的目瞪口呆中站起身走回房内,过了片刻之后,一手提着木桶,另一只手拎着半截水瓢走出来,石头注意到那人一直紧锁着眉,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刚想要再出声言语,却听到他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石头愣了一下,看着这人眼睛中有些血丝慢慢浮现出,才想到或许他的心境并没有自己所看到的这般平静,点头道:“半月前你曾对我说过‘今日我所做的,来日必须加倍还我’,那么我可以用这条命作赔。”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说道:“市间医馆旁边有家打铁铺你是否知道?”
石头再次点头。
“你去那家打铁铺前,就说有人说定晚时过来取剑,不论剑是否铸成,一定要拿到。”
听他说得郑重,石头没有多言,只是问道:“拿到剑之后呢?”
那人哑声说道:“在镇西王府门前藏好,等我出现后,把剑交给我。”
石头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
院内,再次恢复平静。
陈白帝看着大锅中的沸水,舀了一瓢冷水浇在里面,两股冷热交替中和,沸水渐息,他的呼吸却变得愈发粗重,若是罗浮山顶的老头此刻就站在此处,一定会猜到某人大抵是要发疯了。
陈白帝手握着水瓢,稍一用力便捏的粉碎,愤怒地砸在身旁那人脚下,冷声道:“储禄山,去尼娘的。”
几近三月从无卸甲却直至今夜才脱下那副白银锁子铠的疤脸将军面色有些苍白,苦笑道:“原来你都猜到了。”
陈白帝冷笑连连,看着他说道:“半月前就在这座院门口,当时你离开之后,小初彤曾告诉过我一件事,她说她看到你会死在我手上,也正是从那天起,我才开始对你起疑,储禄山,你果然是在找死。”
疤脸将军下意识地握紧淬银枪头,颤声道:“那对白瞳莫非能看透人之生死?”
陈白帝半眯起眼,体内十四道玄关依次开启,十四道震响如雷霆般响起。
储禄山恍若未闻,洒脱笑道:“之前你与我百般言语时,我三次对你动了杀心,你出言乱我心境,何尝又不是如此?杀我何须你动手,杨某片刻后自行了断便是。”
陈白帝停驻脚步,紧握拳头。
储禄山叹了口气,低着身捡起落在脚边的破碎水瓢,脸上说不出的寂然,“都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想不到我储禄山最后竟会走到这一步。”
这位屡经战事必当先冲锋陷阵的边关大将此时弯着腰再未直起,像是多年撅着屁股伺候庄稼地的老农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脊梁,红着眼道:“一切如你所言,凤鸣关至洛水两月之行,共计十三袭刺杀的确与我有关,为的也正是三线军权,义父镇西王多年整合三关防线,早已铁板一块,何曾轮到外人横插一脚,便是当朝太子也不行,只是叶弘城为黑袍军师之徒,纵横捭阖的兵家之术不见得已大成,但也决计不弱了,基于此,义父对此并无言语,只说他叶弘城拿得起他便交得出,只是储禄山心有不服,才有那后来的一干麻烦事。”
说到这,他突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水瓢碎片,十三寸淬银枪头也被抛在身后,低声说道:“小兄或许不知,时日前凤鸣关外被那黑衣女子围攻时,我便已抱了必死之心,心想着若能死在那处,一切倒也容易了,只是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破了那场乱局,此事方才终了”
“但那位太子却也从中瞧出了端倪,虽然并未声张,储禄山也心知肚明,而后的一十三袭刺杀被逐一化解,储禄山无甚怨言,成败自有注定,怨不得旁人,只是我没有想到此事竟会横生枝节,小王爷如何与左相之间牵线我当真不知,否则又哪里会同意如此做,将路线传递出去?如今事态愈演愈乱,已不为我所控制,唯有义父出面方能削弱这场祸事,只是我已无颜见他,死是必然的了。”
储禄山眼睛没来由地一阵酸涩,抬手胡乱抹了抹,自嘲道:“小王爷白日被你废去一手一脚,心生怨恨,我此次前来,也的确是为了此事,但不管你信不信,来的也只是我一人罢了,从未想过要将此事牵扯到令妹身上,只是灵初彤到底还是被抓了,算不算在我头上已没什么所谓,但此事是否为镇西王府所为,还希望小兄能够明察,也不枉我二人一路出生入死积攒下来绵薄情谊。”
陈白帝瞳孔微缩,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此事究竟如何,我自有计较,你们王侯将室家的事我不愿管,更管不起,若然此事未牵扯上小初彤,陈白帝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两月之行只是依着一笔交易牵引,谁生谁死都是我能承受得起的,但眼下时局,已不同了。”
储禄山神色复杂,后退一步,喃喃道:“既然说到这一步,陈小兄恐怕早有打算,以那孩子的脚力,现在或许已至南城取到剑了,小兄届时准备入王府杀几人?”
陈白帝静静看着他,嘲讽道:“不论如何,你今日必须死,便是你重新拾起那杆枪头,也改变不得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