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枭第二十九部(6)
司马瑜默默地没有说话,不知过得多久,他才幽幽叹道:“三岁那一年,他被爷爷送走了,然后我就少了一个弟弟,多了一个妹妹,也就是小薇。”
“这是怎么……”任天翔正待要问,突然感觉有如利箭穿胸,浑身一颤,酒杯应声落地。他怔怔望着司马瑜,使劲摇头:“不!你在说谎!你在骗我!”
司马瑜没有辩驳,依旧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遥望虚空喃喃自语道:“那时候阿亮整天穿着开裆裤,我总是取笑他屁股上的胎记像猴子一样红,所以称它为‘猴屁股’。”
任天翔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的屁股上确实有一块红胎记,小时候十分明显,长大后渐渐淡了许多,成年后基本上就已经看不出来,如果不是小时候见过他这块胎记,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一块红印迹。
虽然任天翔拼命想要否认,但他那远超常人的头脑,依然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一切准确地在他心中还原——司马蓉与任重远生下的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司马家为了司马蓉的孩子将来有机会继承义安堂,用司马家的孩子替换了司马蓉所生那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小薇不应该姓司马而应该姓任,而那个叫任天翔的孩子,其实真正的身份是司马亮,是司马瑜的亲弟弟,所以司马瑜才屡屡在生死关头放过他,直到今天。
除了这条明显的线索,更无法忽视的是兄弟间天生的血脉亲情,以前任天翔始终不明白,自己屡屡破坏司马瑜大计,但他每次于最后关头,总是会放自己一马。他以为司马瑜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现在才醒悟,原来自己是司马瑜最为关心的兄弟,在他冷酷无情的心灵深处,始终有难以割舍的亲情。他可以伤害任何人,却决不会伤害那个从小就离散的亲弟弟。
任天翔感觉自己眼眶发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从来不知道在茫茫大千世界中,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爱护着自己,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他心中突然对这个从未相认的哥哥,有种深深不安和内疚,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从未伤害过他。
“看到当年咿咿学语的阿亮一天天在成长,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高兴。”司马瑜眼中饱含柔情,望着任天翔淡淡笑道,“虽然他一次次坏我大事,一次次用各种卑鄙手段将我击败,我却并不感到气愤,就像看到当年他捣乱我辛苦排下的棋谱一样。我甚至希望他可以超过我,成为实现司马世家百年梦想的那个真命天子,如果是这样,我甘愿成为他的垫脚石。”
任天翔心神微震,突然意识到,在兄弟亲情之上,还有一种冲突横亘在两人中间。那是司马世家谋夺天下的欲望,与墨者义安天下的理想之间的冲突,这冲突几乎就不可调和,除非他不再做一个墨者,而是安心做一个司马世家的弟子,一个千门的继承者。想到这任天翔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将面临艰难的抉择。
司马瑜慢慢抬起头望向任天翔,他的神情也已平静,目光犹如过去那样宁静如海,让人莫测高深。他轻声叹道:“爷爷当年将阿亮送到义安堂的目的,是希望他能以任重远儿子的身份,为司马世家掌握义安堂这股庞大的江湖势力。但是他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了为人作嫁的愚蠢事业上。他一次次坏我大事我不生气,但是看到他竟然心甘情愿为李唐朝廷所用,却没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我不禁为之感到愤怒。”
说到这司马瑜突然长身而起,目光炯炯地盯着任天翔道:“虽然他无数次欺骗过我,但我还是愿意再相信他一次。我想要他亲口告诉我,在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份后,他是要做司马亮,还是要继续做任天翔?”
任天翔一时难以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名字而已,而是要表明自己今后的态度和选择,做司马亮,那就是要为司马家的事业努力奋斗;做任天翔,那就是要继承墨家祖师墨翟的遗志,率领义门践行义安天下的梦想。他答不上来,他一时间还没有适应自己这个新的身份。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司马瑜轻轻为他弹去衣袖上的尘土,又为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因捆绑而被撕破的衣衫,满含关切地柔声道,“你今晚好好想一想。当初我要你助我,你说你身上流淌着的是任重远和义门先辈的血脉。现在你已知道,你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我司马家的血,你那天才般的智慧,是来自司马世家无数熠熠生辉的祖先,现在,是该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司马瑜已经离开,大帐中只剩下任天翔一人,他默默地望着桌上的烛火发怔,从义门传人到司马世家弟子,这个身份变化的落差实在太大,令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他知道司马瑜今天告诉了与他身世有关的一切真相,并不是要感动他或以亲情给他施压,而是已经下了最痛苦的决心。为了司马世家梦寐以求的雄图霸业,司马瑜已经做好牺牲这个弟弟的准备,如果他选择做任天翔,司马瑜将不会再对他有丝毫手软。今晚这顿酒,有可能就是他的送行酒。
任天翔木然望向虚空,神情平静如常,心中却犹如海波汹涌翻滚,是做任天翔还是做司马亮,这对他来说是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天色渐亮,帐外传来鸟儿清脆的晨曲。一夜未眠的任天翔放开因盘膝打坐而麻木的双腿,来到帐外,发现一个瘦削的背影迎着霞光立在晨风中,露水**了他的青衫,使他的背影少了几分飘逸,多了些瘦弱和落拓。
任天翔来到他身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远方朝阳正徐徐升起,渐渐驱散了清晨的薄雾,给天地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就听他低声赞道:“日出东山,是一日里最辉煌的时候,只可惜这样的景象普通人根本不曾留意。”
任天翔点点头:“这样的景象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看到它我才发觉自己的渺小和天地的恢弘,在日月山川面前,人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二人默默望着朝阳缓缓从山峦之后缓缓升起,将天地染成了富丽堂皇的金色,直到它彻底跃上山峦之巅,任天翔才回头问:“一夜没睡?”
司马瑜没有回头,只淡淡回道:“你不也一样。”
任天翔张了张嘴,却又欲言又止。司马瑜心中虽已猜到答案,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问:“你想好了?”
任天翔点点头,遥望远方忙碌的兵卒,喟然轻叹道:“谢谢你告诉我身世,让我知道自己是司马世家弟子,是你分别二十多年的兄弟司马亮。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聪明绝顶的哥哥,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有你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哥哥而感到骄傲。”
任天翔停了下来,像是在斟酌心中的话,他指向那轮已升上天空的太阳,轻叹道:“但是人力终有穷尽,无论是多强大的人,也无法违反不可抗拒的天道。谁也无法阻止太阳从东方升起,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人终究是人,任何逆天的举动,在天意面前都将变得十分可笑,甚至是可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