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1)
南宋绍兴十三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死了两年。沸腾的民怨,终于在血流成河的弹压下,渐渐冷却。万马齐喑,赵构正式向金国称臣,仿佛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八月初三,临安城,秦桧被刺。
一个蒙面杀手从街边民房的房顶上纵马跳下,闯入秦桧的仪仗,手持长刀,一刀便将秦桧所乘的大轿一劈两段。可惜在那一瞬间,奸相已听到外面的惊呼,因此提前缩在轿底。那人的拦腰一刀,便只打落了他头上乌纱。
护卫包围过来,那刺客连斩十一人,被伤七处,浴血突围。奸相震怒,乃令全城戒严,誓要将他擒获。
据护卫统领章员所言,那刺客刀法大起大落,乃是真正的战阵杀法。其人必为岳飞旧部,阴魂不散。
奸相立刻着令章员,于天牢中提出孟飞青。
八月初四,孟飞青奄奄一息地坐在涌金门下。
非常时期,临安城全城闭锁,只开了涌金一门,供人出入。城门内外,却是三千御林军严阵以待,专等那刺客现身。那刺客虽然蒙面,但身形、声音,却为多人所见、所闻,确凿是个魁伟男子,年约四十上下。因此老人、小孩、女子,都可酌情出入,而成年男子,则需被门前守军,细细排查。
孟飞青,便是这排查的最后一关。他原是岳飞帐下的书记官,岳飞死后,他在临安奔走,身携万人书,要为岳飞正名。被秦桧发现后,关进天牢,迄今已一年六个月有余。
章员踢了踢竹筐,笑道:“孟飞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相爷让你来指认岳家军的人。你若识相,就好好立这一功,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便给你个痛快。”
孟飞青坐在筐中,被他踢得歪倒一旁,第一眼,便看见了焦锋。
焦锋这时正在一队等候盘查的男子中间,听见“孟飞青”的名字,他不由吃了一惊,后退一步。这一退,便撞上了后边的人,差点露了相。
一年半的天牢拷打,早已将孟飞青摧残得不成人形。那么大一个人,却被塞在一个破箩筐里,被两个健卒用一根竹杠串着,抬了过来。他被放在一张桌子上,箩筐震动,他的头便在筐沿上碰来撞去,没筋没骨,直似一摊烂泥。那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皮开肉绽的一张脸,昔日儒雅俊秀的“妙笔飞青”,如今已成了一只令人不忍多看的怪物。
“孟呆子?”焦锋心头剧痛,“真的是孟呆子?他们对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时候,他距孟飞青尚有三丈,在他前面,尚有十二个普通百姓在排队。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在岳家军的时候,孟飞青和焦锋就总被将士们开玩笑。
本朝军中,昔日孟良焦赞的事迹,早就传为美谈。所以,当焦锋投靠岳元帅的时候,大家马上就把他和原本就在军中的孟飞青硬绑成了一对组合,仿佛他俩天生就该是伙伴。
可是实际上,他俩却偏偏是天生的对头。焦锋出身军门,骄横粗鲁,不守规矩。因为不满上司懦弱,竟率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跋涉数百里,来投岳家军。惹得岳飞大受弹劾,而焦锋也因此被降职到底,又从士卒干起,慢慢积累军功,才恢复将职。孟飞青则是儒生出身,据传还是亚圣的旁支。在岳家军中一直担任书记官一职,为岳飞出谋划策,细心周到,虽是文职,却广受爱戴。
他两人性格迥然不同,每逢大事,必然意见分歧。以岳飞遇害一事为例,岳飞才被撤职,焦锋便已逃得人影不见,而孟飞青则在军中接受了朝廷整编。后来帮助岳飞伸冤,孟飞青是上书圣上,含冤入狱,而焦锋选择了行刺奸相,甘受追捕。
与孟飞青相比,焦锋倒是没怎么变。
他比以前瘦了些,原本赳赳昂扬的身子,也略微被岁月和风霜压弯了腰,他挑着一副担子,一手扶着扁担,一手垂着,手臂修长,宛如铁铸。他还是那么剽悍,只不过,那偶一转动的眼睛中,眼神却由原本的刚猛,变成了阴鸷。若说以前战场上的他,是一头势不可当的猛虎,那现在临安城里的他,则像是一匹阴沉暴戾的孤狼。
——原来就是他行刺了秦桧。
孟飞青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牛头山,回到那烽烟四举,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他想象着湛蓝的天空下,焦锋自街边的房顶上纵马一跃,快马乘风,巨刀切开人群的惊呼。寒光一闪,已将那奸相的大轿腰斩为二,令那杀死岳元帅的凶手,乌纱落地,魂飞魄散……他原本已经干涸了许久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焦将军……焦将军……”孟飞青在心里想,“原来你,也还没有忘了岳元帅。”
这时候,他距焦锋尚有二丈七尺,在他们中间,尚有十一个百姓在排队。
焦锋随着队伍向前移动一步,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这时穿着一身布衣,挑了一副空担,打扮成一个菜农——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一个在城外种地,隔日进城送菜的菜农。
只不过这个菜农,却在七天前偷偷运进城中一口大刀;又在三天前偷偷运进了一匹快马;更在昨天傍晚,纵马扬刀,劈翻了秦桧的轿子。
从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日起,焦锋就知道,元帅凶多吉少了。他没有办法改变岳飞的决定,就只好立刻逃出军营,隐姓埋名,准备为他报仇。他偷偷跟着岳飞,回到临安,在临安城外找了个孤老,认了干爹,安顿下来。不久临安城传来消息,百战百胜的岳武穆,被下了狱,冤杀在风波亭。
这两年,他老老实实地种菜、卖菜,只是偶尔偷偷地练刀、练马。
——元帅曾说,他的“泼雷刀”,又快又狠,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如今要杀秦桧那废物,已经是杀鸡而用牛刀了。
“孟呆子,”焦锋在心里说,“想不到,你还活着……想不到,你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
风波亭后,岳家军分崩离析。一般的兵卒往往被打散,并入其他军队;将领大多被削了兵权,转为闲职;而那些与元帅走得更近的,则遭遇重重审查,拷打折磨。
两年的时间,过去风光无限的岳家军逐渐灰飞烟灭。昔日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如今已经成了令自己人避之不及的一个标记。
焦锋在乡下,因为隐藏得早,没被秦桧的党羽发现。两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岳家军的人。一起同甘共苦的同袍没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没有了,金戈铁马没有了,气壮山河没有了……有的,是一畦畦鲜嫩的青菜,以及一天天平庸的等待。
今天,生死一线时,忽然让他看到孟飞青,一个过去在军营中的故人,却让他如何不心潮起伏,悲喜交加?
看孟飞青今日的惨状,想必曾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吧?据闻奸相手下颇有几个擅长严刑逼供的酷吏,他们到底想从他的口中知道什么?这样的伤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下来,孟飞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又怎么挨得住……忽然,焦锋心头一跳,一丝不安蓦地爬上心头。
——孟呆子从来都不是个强人,若是没挨住拷打,早已变节可怎么办?他会念及旧情,放过自己吗?
这个时候,他距孟飞青只有两丈三尺,中间间隔九个人。
“……不是。”孟飞青低声说。
被前面的官兵搜过身的男子,又一一在他的桌前经过,被他辨识。孟飞青宣布眼前这个黑脸汉子并非岳家军旧部后,章员在那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滚!”孟飞青的头靠在筐沿上,掀起肿胀的眼皮,迎上下一个人——他的视线,当然又若有若无地扫过了焦锋。
——焦锋,焦阎王,冲锋陷阵永远抢在最前面的……焦将军。
然后,他忽然发现,焦锋的眼神变了。那原本因为重逢而激动,因为看到他的惨状而悲伤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冷酷起来,而在那冷酷之中,更混有几分警惕和猜疑。
孟飞青愣了一下,然后就觉得一颗心,整个儿地沉入了冰窖。
——难道这人竟在怀疑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