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一）

　　唐欣说要搬出来，她受不了住在咖啡厅里的日子。她打电话给唐宋，语气暴躁，但是言语之间却是躲躲藏藏，唐宋问她什么原因，是关系不和，还是生活习惯有冲突，是那个人不爱干净了还是觉得那地方不适合学习。

　　唐欣没有回答，就闷声不说话，等唐宋问完了，唐欣说：“我就是住不下去了，你给我找一个地方。”

　　唐宋说：“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房价涨到什么程度了，光是租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间都要好几千，你现在在律师所事务所里拿的工资都不够付房租的。”

　　“我知道！”

　　“现在到哪里去找那么好条件的房子。”唐宋叹气，想也许唐欣有她的原因，软声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非要搬出来？”

　　唐欣还是没有说话。

　　唐宋急了。

　　唐欣身后的老板娘咬着樱桃梗，说：“小不点要收拾细软回娘家去了，要不要我找大个子安慰你啊。”

　　唐宋皱起眉头，听这话觉得不对劲。

　　电话里传来唐欣大嗓门，她冲着身后的人咆哮：“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把我跟她凑成一对，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回到电话里，唐欣说：“算了，我不搬了，搬家太麻烦，我不想再折腾下去。”

　　唐宋把这事情联系到自己身上，问唐欣：“唐欣，你不会是被她……那个了吧？”

　　“那个？哪个？”唐欣问。

　　“就是那个……强迫地做出你不愿意的事情，比如抚摸你的身体……”唐宋红着脸向自己的妹妹描述着侵犯这件事情。

　　唐欣听了很久才听出唐宋要说的意思，居然是这个意思，她一拍桌子，气呼呼地对唐宋说：“你说什么呢，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唐宋，你……你这是玷污！”

　　唐宋知道自己错了，虽然被唐欣骂了一顿，但是诡异地是心情却不糟糕了。

　　她在电话里说：“没有这事情最好，唐欣啊，你什么时候找对象？”

　　“找对象？太早了吧？再说了，唐宋你还没有找对象，你催我干什么，我还有事业，还不想困在家庭里，倒是你，你……”唐欣意识到唐宋问这句话的目的，联想到唐宋的性取向，忍不住追问：“你催我结婚是不是想让我来继承香火，你好跟你的蕾丝边女朋友在一起？”

　　“唐欣，你说什么呢你，我哪里有什么女朋友啊。”唐宋也急了。

　　“那你劝我结婚干什么？”唐欣问。

　　“我是怕你找女朋友……”

　　“……”

　　两人沉默着，很久很久以后，唐欣说：“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见面谈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唐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说：“嗯。”

　　挂了唐欣的电话，唐宋撑着下巴，用力思考自己那会怎么就会慌起来了，唐欣不找对象，她就会觉得是想找女朋友，可是如果是以前，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啊，难道真的是因为吃了元明清的口水跟着变得满脑子胡思乱想了？

　　唐宋抱住枕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想把自己闷死算了。

　　唐欣收起手机，把手机随手一丢，丢进了书堆里。

　　老板娘的咖啡厅里有了一个专门的位置给她，就在角落靠窗的地方，那里有一张巨大的木桌子，旁边被书架隔起来，看似一个安静静谧的独立空间，她每天都来这里读书做事情，久而久之这里的书越堆越高，几乎成了一座书山。

　　她的咖啡杯也从小小的杯子换到了一百多盎司的牛奶杯，一次充大杯量的，坐在那里，与世无争地看书，看上一个下午。

　　唐欣现在满脑子都充满了想法，看不进书，就捧着咖啡杯左右看，咖啡杯是手工制作出来的陶瓷杯，下面还有高达的名字，这是高达的杰作，陶艺大赛中的获奖作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高达看她喝小杯咖啡不过瘾，自作主张替她换了大杯子，自此以后就变成了她的东西。

　　唐欣的拇指抚摸着底座，指腹滑过那个名字，她现在烦心都是为高达烦心，想搬家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觉得高达喜欢她，这完全不是自恋的想法，她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所以会错误地以为高达这个人对她有感觉，她排除了自己的怀疑，而是确认了这个想法。

　　老板娘告诉她高达对她是特别的，几乎是一天告诉她一条高达喜欢唐欣的理由。日久下来，她就觉得是了，高达真的喜欢她。

　　这种东西是靠人去心领神会的。在微妙之间就能察觉出来。唐欣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对感情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不曾睁开眼睛看周围有没有人以爱慕的眼神看她，那不是她的作风。

　　但是一旦她去看了，记在心上了，高达喜欢她这个事实就变成了她心头的一抹阴影，把她的心笼罩在黑暗中。

　　她在最快时间里想出了一个最合理的办法，那就是搬出去，彻底地离开这里，那高达的喜欢也会随着时间消失。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知趣的人，她确定自己不会喜欢女人，也不会喜欢高达，她就不应该给人希望，因为让人抱着希望和期待就是一种错误。

　　唐欣想要搬家，只跟老板娘说过，还没跟别人说尤其是高达，她想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以后再走。

　　这是她的想法。她跟老板娘说了，要她保密。老板娘也答应了，微笑着看着她，说：“你想清楚啊，整个上海，甚至是整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和我这里相媲美，你能错过一辆公交车，因为下面一辆车还会在五分钟以后到站，但是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来。”

　　唐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错过一个人和错过最后一班车是一个道理。老板娘要她珍惜机会，选择高达，但是未必任何情况都试用这句话。

　　她对老板娘说：“如果我等的本来就不是那班车，我等来了也没有意思。错过了又什么好惋惜的。”

　　“你确定你不想要坐上这班车？”老板娘的纤纤玉指点在高达的背影上。

　　唐欣视线随之过去，落在她高瘦的背影上面，她觉得高达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高高瘦瘦，长得不好看，但是也不难看，性格阴沉，说好听点是酷，是含蓄，说难听是自闭。来店里的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她，因为她们说她有御姐气场，现在虽然还流行中性的tom boy，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她这样。

　　高达的优点，唐欣都会看在眼里，不过这不意味着她就会爱上高达，高达不是她的未来。

　　唐欣说：“我确定我不会喜欢她。”

　　老板娘捧胸，说：“你太残忍你太无情你太冷酷了，哦，我的心为她碎了，我的心真的碎成无数片了。”

　　唐欣白了她一眼。这女人装腔作势真有本事。

　　唐欣还在回忆中，一人压上她的背，像一只小乌龟爬到她的龟壳上面，她不用抬头看来人是谁都猜得出来她是谁。

　　“小田，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压在我身上，你好重。”唐欣被她压得不得不低头。

　　小田那下巴蹭她的脑袋，摸摸那短发，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我做报告的日子。”唐欣说。

　　“错，是七夕啊，孩子，是美好的七夕，一年中唯一几次能大胆说出我爱你而不被人嘲笑的日子。”小田的目光放在唐欣手中那个咖啡杯上面，这东西是高达的最爱，她的得意之作，谁都没有办法从她手里拿到，杯子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得到杯子就得到了高达的特别照顾，这份特别才是让人奢望的礼物。那只杯子在柜子里放了好久，却被高达随手送给了唐欣。

　　唐欣啊唐欣，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让人羡慕到嫉妒，嫉妒到生恨，恨到想杀了你。

　　唐欣觉得小田的胸部压到了她的脖子，沉甸甸的一团肉就在她的脑后，尽管这是无数宅男的幸福，但是她却不觉得自己能承受下去。

　　小田说：“你决定向谁表白？”

　　唐欣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不可以不表白，就算没有喜欢的人，也要在剩下的不喜欢的人中挑出一个相对比较喜欢的人。”

　　唐欣问：“干什么？”

　　“等下有一个节目，是公开表白时间，如果收到不喜欢的人的表白，也不能生气，因为，这是七夕，浪漫的节日。”小田笑着说。

　　唐欣说：“饶了我吧。我只想赶完报告。”

　　到了下午时间，会有几个小时的音乐。唐欣在咖啡厅里能坐着不走同时拥有专属位置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会弹吉他，会唱歌，老板娘物尽其用，让她义务唱歌，同样给她好处，就是能在咖啡厅里留着不走。

　　老板娘算过一笔账，如果请一个歌手来唱歌，一个小时就是一百块，但是同样的，找唐欣来唱歌，只要几杯咖啡的钱。这里是咖啡厅，最不缺的就是咖啡，而老板娘最爱的就是钱。

　　所以这个交易是非常公平的。

　　唐欣拿了吉他，搬来长凳子，坐在咖啡厅中间那块小舞台上，她拿着拨片弹出第一个声音，低沉清润的嗓音唱着一首英文老歌。

　　有人认真听她唱歌，有人把歌声当做背景音乐，各自有各自的心情，众生百态。

　　唐欣唱完一首歌，正打算去喝口水唱第二首，这时候老板娘抱着那只肥得走不动了的懒猫走到台中央，唐欣仰起头看她，老板娘微微一笑，说：“七夕来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三种人，一种是已经得到爱情的人，一种是等待爱情却得不到的失落的人，另外一种就是傻子。”

　　“哈哈……”掌声笑声传来。

　　“每年的今天，总会有人在这里表白，他们会求婚，会亲吻，会告诉对方我爱你一生一世，我都会负责感动，但是不负责售后保障。”

　　“啪啪啪……”

　　“同样，这是惯例，想在这一天做一回爱情勇士的人，站出来告诉对方你的心情，要知道时间不等人，人也不等下一秒时间。人不就是活在现在吗，活在今天吗，你如果不说，那就这辈子都不要说。我有一句话我至今深爱不已，那就是，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好！”

　　“那现在，开始吧。”

　　唐欣坐在长脚凳上，拿着吉他，弹着音乐推动气氛，虽然老板娘没有叫她做，但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出一份力。

　　等气氛越来越热闹，所有人都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忘我，被感染了爱这种病毒，开始张开嘴巴说出我爱你。

　　每一个人都为爱情疯狂，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期间也有男男女女大胆地示爱，异性恋者鼓掌给与鼓励。

　　唐欣在他们背后做背景，看着他们开心或是失落。

　　等到最后，老板娘问还有没有人，在那一刻，一个高瘦的身影朝这里走来，大家都看着她。

　　她的表情是空白的白纸，只是那僵硬的动作泄露了她的心情。

　　唐欣手中的拨片弹错了弦，音乐节奏打乱。

　　高达朝她走来，唐欣眼中的她越来越近。

　　在那一刻，老板娘走到唐欣面前，说：“但是这里有一个人不能接受表白哦，那就是甜心，因为她马上就要搬走了。”

　　唐欣的心猛的停下来，她被老板娘的话吓了一跳，她分明就告诉了老板娘不要多说话，但是她却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唐欣抓着老板娘的手臂，要她住口。同时用眼角扫过高达的脸，高达的目光看着她。

　　“不要说出来啊。”唐欣说。

　　老板娘推开她拉扯的手，说：“我听到以后心都碎了，因为我是真的好爱我们的小甜心，她那么可爱那么讨巧而且可以免费唱歌。”

　　“哈哈，老板娘真会精打细算啊。”

　　“甜心为什么会走呢？”老板娘走到唐欣的背后，抬起手放在唐欣的肩膀上。

　　唐欣身体僵硬，就好像有五座大山压在她的背上。

　　老板娘弯下腰，脸颊就贴在唐欣的脸颊上，亲昵地说：“甜心，你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唐欣尴尬起来，她感觉到大家都在看她，无数目光中，高达的目光最锐利。

　　她说：“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在计划……”

　　“为什么呢？甜心，难道是因为我的爱，让你觉得呼吸不过来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唐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老板娘站起身，说：“现在，继续。厄，轮到谁表白了？大个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是想表白吗？向谁表白？我，还是……”

　　老板娘故意指着唐欣，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唐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高达，她心乱如麻，比被猫玩过的毛线更加乱。

　　在心里重复着，不要表白啊求你不要表白，这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可是另外一个方面，她却意外期待着。

　　心情矛盾到极点，她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

　　高达的身材是众人里面最突出的，所以她站在这里没有人会忽略她。

　　老板娘等着她开口，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

　　她的沉默未免太久了。

　　这是一个身影从众人里走了出来，抱住高达，说：“是我，我要向一个人表白，就是你，我一直喜欢你，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

　　哇啦啦的掌声如潮水般用来，小田仰起头，眼角带着泪，她是甜美可爱如棉花糖一样的女孩，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她的魔力。

　　唐欣的心吊到半空中，她的视线穿过前面的人落在高达的身上，看她的反应，看她被小田紧紧抱住两人密不可分的画面，看小田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

　　这次，她清晰听见一根弦断掉的声音，这声音，比她想的要疼。

　　高达在沉默许久以后，抬起了手，很轻很轻地落在小田的背上，小田却在她的手抱住她的那一刻激动地哭出来，这次眼泪全数都落在了高达的怀里。

　　小田表白了，高达接受了。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唐欣在角落里，弹着吉他，笑容越来越僵硬，直到像一个面具固定在她脸上。

　　老板娘还是坐在她的柜台边，抚摸着她养的肥猫，肥猫趴在玻璃柜台上，懒洋洋地睡着。

　　唐欣站在老板娘身边，站了很久，“你为什么要事情闹得那么僵。我本来想不走也没有关系。”

　　老板娘托着下巴看玻璃门外，说：“你不是说那不是你等的那路车，所以错过了也不觉得可惜吗？”

　　“我……”唐欣说不出来，记得开始抓头发。

　　老板娘说：“那辆车开走了。”

　　唐欣的心里，开出了悲伤的花，她在问自己，为什么要难过，此刻不是应该轻松下来的吗，可是心头那股失落又是为何而生呢？

　　“不管怎么样，那不是我等的那路车。”

　　老板娘说：“我说门外的那辆保时捷跑车开走了……”一回头，唐欣已经不在了。

　　老板娘笑笑，抓抓肥猫的脑袋，说：“这帮人都是傻孩子。”

　　唐欣还是趴在她的专属位置上，抱着那个咖啡杯，她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理清逻辑，她把这个情况设想成一个案例，她要把案例解决就要把逻辑拉出来，但是爱情和案例还是不一样，是不能想的，越想就越想不明白。

　　小田从她怀里把咖啡杯抽了出来，唐欣看着咖啡杯离开，伸出手要抓，小田说：“之前高达只是把杯子借给你，现在你应该把它还回去。”

　　唐欣不解的问：“为什么？”

　　小田还是那个蜜糖女孩，依旧灿烂甜蜜的微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改变了。

　　小田说：“因为高达的女朋友不喜欢看到你捧着她的杯子。”

　　唐欣笑了，说：“小田，你不会是当真了吧，我知道那时候你是好心，免得高达尴尬，可是……”

　　小田突然怒瞪她，说：“谁说我不是认真的！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就是认真的。我就是喜欢她很多年了。”

　　唐欣瞪大了眼睛，笑容变成了惊讶，小田说：“我是认真的。我自己最清楚。”

　　唐欣看向高达，高达在咖啡机前住咖啡，端着咖啡杯转过身，在两人眼神交错的时候，高达低下了头，把视线挪开。

　　老板娘说：“甜心，你等的那辆末班车开走了。”

　　原来，错过一个人和错过一辆末班车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