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1)
系列介绍
“键器”系列《刑天》(第一卷)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014年5月下。在南中国的浮氏实业园区中,看似普通的技工舒桐跳楼自杀事件却招惹上了江湖。浮氏产业的老总把他唯一承认、能力超强的儿子林亦可派到了前沿处理此事;背景惊人、特例独行的女记者罗斐因偶然见到了死亡现场也插手调查此事。浮氏想保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在林亦可、罗斐斗智斗勇时,一个在网吧任人欺凌的少年却在得知舒桐自杀后,打电话告诉罗斐,他誓要掀翻浮氏……
第一章:镜像
“那是什么?”
罗斐忽然遥指着远方的天空。
只见浮城内,那个金属与巨石建构的阔大城堡内,遥遥升起了一道细细的黄烟。那黄烟抖动着扶摇直上,直达几千米的高空。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黄烟从城堡内升起,而那条骊龙趁着炮火的间隙,已突破屏障飞到浮城上空。
它俯冲过去,在炮火间穿梭,经行过处,不时有黄烟冒起。直到那黄烟冒出十几道时,那条巨龙才盘旋直上,诱领着那些黄烟向上直升而去。
罗斐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道黄烟都是沙子被气旋鼓动形成的龙卷风。他们虽站得远,可这时也感觉到黄沙扑面。
罗斐被沙子迷了眼,一时看不清东西,耳中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她心里着急,忙问:“怎么了?”
马丰的手忽然重重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浮城已破!”
罗斐使劲儿揉着眼睛,勉力睁开双眼,只见远处巨石凋零,重金熔解。城外的僵尸与肉鸡一波波地突破进去。然后她听到马丰一声惊呼,才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沙子也在动摇。那些沙子像突然间被液化了似的,正在往下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们跟着沙子一起陷落,在陷落前,罗斐脑中最后的念头竟是:要朝浮城方向看最后一眼。
那一眼的景象却让她遍体生寒。
“回来了。”
耳边,传来马丰温暖的声音。
罗斐睁开眼,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马丰被称为“安全屋”的那间斗室。自己正斜靠在马丰肩膀上——那应该是在自己进入“大弈”后,马丰为了扶住自己,两人才坐成了这样的姿态。
她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平凡。她嘀咕了一声:“就这么出来了?”
却见马丰伸手轻轻抚摸着沙发上的布料,笑着说:“还能确信自己正在活着的感觉真好。”
他抚触的动作十分轻柔,让罗斐一眼看去都有些伤心,她知道马丰心里此刻最想抚触的是什么。
墙上的几面显示屏上显示的仍是她此前搜索到的几篇论文。
她轻声自语着:“难道,我们刚才见证的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一场大迁徙的开端?”
她把目光转向马丰:“那个老人……他要的原来不仅是聚拢财富,他甚至都不满足于当一个帝王!他要当一个创世者,而且在创世的同时获得永生!现在,他真的掌握着一个全新的大陆了。这大陆如此近,可又如此远。人类是真的可以用光速迁徙过去的。他这疯狂的念头,怕要比星际移民还要来得荒唐。”
说着,她兴奋了起来。
“可往深里想,他这念头真的让人感觉振奋。他要在这宇宙外另行构建一个宇宙,纯意识的宇宙。小时候书本里老说,宇宙是无穷无尽的,认知和学习也因此无穷无尽,所以客观规律不可能完全被人类掌握——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可如果人抛开这个宇宙,另行创造一个宇宙呢?对于林孚老头,现在,他在他想构建的那个世界里就是神!他是耶和华,是佛祖,是元始天尊,也是宙斯、乌诺与盖亚的复合体。那个世界,规则由他制定,他想说一加一等于三都可以!”
她被自己猛然袭来的疯狂念头给震晕了。
“天空、大地、沙漠、河流……所有一切的一切,包括那个世界的定律,他都可以一手创造。更可怕的是,他可以亲手造就第一批神,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永生。而对于活在咱们这个现世中的当权者,除了永生,还有什么能让他们不顾一切为之疯狂的?而林孚,现在就手握着奥林匹斯山上神殿的入场券,在那里,他真的已快接近拥有‘封神’的权力了。凭借这种权力,他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只怕已无往不利!凭着他的一句许诺,这世上所有已爬到顶端的统治者只怕都肯出卖自己的一切资源,只为跟他赎买上一张永生的入场券……
“这世上,只怕还从未有过这样极端的垄断。那个老头儿,他可以贩卖神位,贩卖永生!”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感到害怕起来。
墙上的显示屏突然一闪。
那闪烁让罗斐和马丰一瞬间就把目光挪了过去。
只见墙上的显示屏闪过后,突然切换了画面,所有显示器共同显示出一副阔大的山脉图景,然后渐渐推近,直到一座孤兀的山呈现在中心。那山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块阔大的仿佛漂浮在云端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座宫殿样的建筑。
画面再推近时,平台上就出现了一片水幕,水幕上显示的也是这片山的景象,水幕后的轮椅上坐着个垂暮的老人……那正是林孚。
罗斐怔怔地盯着林孚,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攥住了她——那濒死的躯壳内住着的是怎样的一股创世豪情?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是那个他一手创建的新世界里最大的施惠者,同时也是最大的压迫者。
他将脱离所有语境,甚至所有定义、所有道德评判……只因,他距离登神已只有一步之遥。
这图像是谁传来的?
——刑天吗?
罗斐脑中忽然想起了就在刚才,自己与马丰陷入巨大的沙坑中,他们快要脱离那个叫“大弈”的世界前,她最后抬眼一望时所见到的景象——
……浮城已破,所有巨大的石头与金属构成的堡垒都已坍塌,里面露出来的,居然是一个车间!
看到那车间的外形,罗斐本能地感觉到,那就是浮氏工业园,可能就是冰丝试验室的实验工厂。
她看到上百个冰丝试验室的工人,那些年轻的,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一个个神情木然。他们从两条塑料构成的、巨大的、半透明的长廊里穿过,正走向长廊后面,那半透明的塑料墙后隐隐透出的流水线。那应该就是冰丝的生产线。而最可怕的不是那透明的塑料长廊,不是那流水线上冷硬的秩序,而是那些年轻孩子们脸上的神色。那是怎样的一种木然?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没睡醒的,行尸走肉般的木然。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这冰丝的生产线会对人的神经产生怎样的毒害?哪怕那半透明的长廊外,飞舞跃动的就是一个一个侵入的、吞噬着一切的僵尸与肉鸡的影子,那些年轻的孩子却像全无所见。
这木然的神色让罗斐感到惊慌。
而现实中,两人面前的显示器上的画面又换了,上面显示的正是罗斐坠入沙坑前看到的这一幕幕景象。她再次活生生地看到了那些“零零后”的孩子,他们如何木然地穿过半透明的塑料长廊,走向吞噬他们灵魂的生产线。
一种锥心的痛苦向她心底扎来。
——所有创世的豪情依托的仍不过是如此残酷的劳作。仿佛一场场历史的重写:为建造一个人梦想的天堂,事先你得准备好一整个世界的地狱。
这念头折磨着她。
然后,她突然明白:刑天想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
——她突然明白了那少年为何如此不惜一切地冒险,哪怕与整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财阀为敌,也要摧毁那个他口中的浮城九号。
原来,他要获取的就是这份影像。这是浮氏最深层的机密。他在寻找真相。只有找到舒桐活着时的环境,才能还原舒桐死的原因——他还在锲而不舍地为他的哥哥奋争着。
罗斐的脑海中一时雷轰电掣,猛然明白了璩玲的那句话:他死,并不是因为我!
没错,舒桐的死决不只是为了璩玲,不只是为了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而是为他所有同在冰丝生产线上的同事们求救。
那小伙子显然已明白了这一切,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绝望地发出一个求救信号,渴求有人能够记起……在那冷肃如冰的生产线上,还有着这样一群零零后,如此年轻,却已绝望,绝望到木然,木然到已不知自己绝望的劳动者。
究竟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会这样对待它的创造者与劳动者?
刚才还在为林孚老人那垂老而疯狂的梦想激动的罗斐,猛然间像坠入了一个冰窖,像麻木很久后,突然又记起了自己作为一个记者、一个成人的责任。
一种巨大的悲凉袭来,几乎整个地淹没了她。
她一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时代,这时代巨大的变化与变异让人目不暇接,让人无法适应以至疏离麻木。
可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就站在一场史诗般巨变的洪流面前,悲愤交加,激动莫名,被情绪冲击得快要丧失任何语言。
“不知道这是不是关于这场即将开始的创世大迁徙的第一段文字记录……”
罗斐坐在键盘前,敲下了这样的一句。
可能出于一个记者的本能,遇到什么事,她总要敲到键盘上才觉得安心。
也许只有文字才能更好地理清思绪。她的脑子里猛然回忆起《圣经》中那些关于大洪水、诺亚方舟、摩西之类的创世传说。这和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相关?
她忽然觉得脑子里很乱。她侧眼望向马丰,苦涩地问:“我终于碰到了我记者生涯中最大的一件事。可我现在脑子里乱得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如同在钢琴琴键上一样滑过。
“我突然有些怀疑……谁能给我证明:我们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
“我本想用文字来记录我们所谓人类正如何由肉体与意识并存的世界迁往一个纯意识的世界,如何从真实迁往虚幻。可谁能告诉我:我们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而不是数千年前,一个跟林孚一样疯狂的老头子开的一个创世玩笑。而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一本书名:《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
“你告诉我,一旦浮氏这个震古烁今的科研成果正式公布出来,会有多少活着的人愿意迁入那个永生的世界?”
马丰苦笑了下:“那不会是一个永生的世界。”
“噢?”罗斐疑问了一声。
马丰神情萧索地说:“你该知道,这个新大陆,也同样是为资源所限的。运转这么大的服务器需要电力,每个迁入的灵魂也都会耗用系统资源。出于资源配置优化,与智识基因的淘汰需要,他们那些大神们也注定不会同意让所有迁入的人都得到永生的。他们同样需要清理内存、升级系统与整理硬盘空间。这对于迁入的灵魂来说,就意味着死亡。我相信,永生仍将只不过是神权,而死亡依旧会是社会常态。”
罗斐怔了怔,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可这一瞬间的感觉,猛然让她感到“地老天荒”,从此岸到彼岸——当终于证明“彼岸”真的存在,对广大生民来说,原来也不过是死亡连接着死亡。面对生涯铁限般的沧海,每个人都渴望一楫而渡,可有谁想过,渡过去后也不过是渡到另一场死亡呢?
——那,我们活着的可能性究竟还有多少?
“那就看你们人类怎么定义‘活’着了。”
音箱里,突然传出一个冷淡单薄的少年声音。
“刑天!”罗斐几乎本能地叫道。
“没错。”
“什么叫做‘你们人类’?难道……”罗斐本能地抓到了对方话语里的关键节点,“你不屑于自居为人类……”
只听音箱里的声音轻蔑地笑了:“什么屑不屑的?可笑的是,你们这些人类竟真的认为这世上活着的只有人类?”
那声音里调笑的意味非常明显。
却听那声音接着说:“我真十分好奇,想再试试你们这两个还可以算人尖子的人类究竟有多勇敢。”
罗斐和马丰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却见显示器里的画面突然变了,只见显示屏上,投射出的居然是跟自己现在所处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安全屋。墙上挂着同样的显示屏,同样的数量,同样的摆设位置。只是那里面的罗斐与马丰正木僵僵地倚坐在沙发上,如同木胎泥塑一般。
罗斐和马丰愣了愣。
却听音箱里的声音调笑着:“能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感觉真好……”
他学的分明是马丰刚才说过的话。
可话语里的一种嘲戏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画面带来的重击一时把罗斐和马丰都打懵了。
罗斐的目光不经意间盯向画面里墙上的钟,秒针在嘀嗒地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边墙上的钟,秒针同样嘀嗒地在走。
她心中猛然涌起一种巨大的眩晕感:难道,现在身边这一切仍然只是幻觉?他们其实仍在“大弈”中,从没有走出去过!
如果是真的,这恶谑的玩笑里面饱含的恶意让她难以承受!
只听她尖声地叫了起来:“你在骗我!现在我身边的一切分明全是真的,我们现在正、在、活、着!你只是想用一段录像欺骗我!”
话虽这么说,她感受到心里面传来一个小姑娘似的哭叫声:你、不、能、拿、我、的、存、在、开、玩、笑!
如果刑天的暗示是真的,她自己都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在“真实”地活着,那她还怎么确认自己的存在与生命?
如果自己误以为的“出来”与“活着”的感觉都是错觉,那还剩下什么算是真实?
只听音箱里的声音笑了,有一点嘲谑,却又掩不住其中的悲悯:“你不是刚才还在问:‘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吗?
“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你们其实从未活过。不相信的话,打开门往外面看看吧。”
罗斐猛地站起身。
她想奔向门边。
可起身的动作虽猛,迈出的脚步却陡然变得软弱。
她无法想象自己开门后会看到什么。
或许,这只是那个叫刑天的少年另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么自我安慰后,她勉力挪动着脚步走到了门边。
一扯门把手,门开了,门外面猛然露出巨大的空白让她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像一句漫长的古戏唱词:万……丈……高……楼……失……了……一……脚……
那颗心脏急速地一沉,沉得太快了,以至都失重了。
那失重带来的恍惚感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门外,上下左右,只有空白。
从前以为只有雪原或沙漠才会阔大得让人盲目得丧失焦点,可现在门外这片空白却比雪更空,比沙更干,直刺穿“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种还属矫饰的修辞,直接摊明一无所有——那是真的一无所有。
而这屋子,这自己和这马丰竟都是飘浮于虚空中的。
罗斐想抓住自己的心……因为它此刻,正似: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可突然明白,自己其实现在是没心的。自己感觉的身体不过是个意识,它本来就依托无物,那心又何在!
接连的刺激下,她只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可她怕——如果连疯都需要生理性支撑。当她已丧失了生物性,丧失了物质属性,那就算想疯,也无从疯起了吧?
这念头更让人疯狂。
只听她绝望地叫了一句:“我、能、疯、吗?”
然后,幻觉中,她只觉得自己正在碎化成一片片“1”和“0”的数字,要向虚空中散去。
她听到身后的马丰叫了声:“罗斐!”
可她的意识已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
她感觉“现有”与“虚空”之间原来根本就无界无限。
一个矮瘦的少年忽然一脸惊慌地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脸上的惶急和同情却那么真实地存在。
他伸出双手,一把按住了罗斐的肩膀,把如欲散化的她硬生生地按在了那里,口里喝着:“你、别、散!我会送你回去!我、保、证!我会还给你们俩你们所习惯的存在!”
罗斐的瞳仁都有点儿涣散。
她努力盯着面前这个少年的脸,口里几乎无意识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既然都掌握了永生的奥秘,又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会放任你桐哥那么脆弱地活着,并最终坠楼死去?为什么你洞悉永恒的秘密却没能解救他的脆弱与短暂?”
那少年什么也没说。
可像是为了回答她,她忽然看到那少年眼中的悲怆、痛苦与爱。
她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为了挽留自己。
那寡言的少年竟难得地开口了:“我怕他承受不住。
“以后你可能才会明白——所谓永生与自由,无畏与无惧……这些带有极端意味的字眼其实毫无意义。只有在怯懦包裹中挣扎出来的勇敢,才稀少得弥足留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