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这一晚上在外面过得如何?”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落入琉璃耳中却不复以往含着调笑的清爽。僵立在原地,琉璃却突然觉得无颜转过身去面对他,屋内气氛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
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窸窣声靠近,却是高孝瓘好整以暇地立在了跟前,衣饰整齐,完全不是刚睡醒起床的模样。
难道是昨夜她放在茶中的蒙汗药没有奏效,还是提前失效,被高孝瓘察觉到了?
琉璃心中嘀咕,却也知晓是自己有错,便只乖乖站好了,低垂眼睑,任高孝瓘上下打量,眼神凉飕飕的。
沉默了一会儿,高孝瓘有些无力地抬手捏捏眉心:“罢,昨夜去见谁了,甚至不惜在我的茶里下蒙汗药,以为本公子蠢是不是?”
“昨夜就觉得你殷勤得不对劲,若不是我留心没有真的喝那壶茶,大约真的就中招了。”
她殷勤得不对劲……琉璃悄悄瞥了一眼高孝瓘,见他侧颜冷峻,真的不是以往与她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了。
可是要她怎么与他?去见师兄了,就少不得要把骨家的一些事透露给他,这如何是好?
正踯躅着,却又听闻高孝瓘发出一声疑惑的“嗯?”,随即他修长白皙的指尖便撩起她的衣角下摆,轻轻捻了捻。
“身上怎么会有血?”高孝瓘声音略微提高,凑近了按住她的左肩,“你受伤了?”
血?大约是骨玉的血不心溅在了自个身上罢!听出高孝瓘语气的变化,琉璃这才抬头看他,却见他一双潋滟眸子里是真正的关心,掩盖了方才的气恼,一时间乌黑的眼珠一转,便想到了个蒙混过关的法子。
“是……皮肉伤而已,公子不必担忧。”她垂了眼睑轻声道,手却有意无意地捂住了自己的腰侧,声音有气无力一般,“只不过属下确实有些累了,还请公子……准属下休息片刻去。”
“真的受了伤啊!那你快去躺一会儿,我叫府里的女医去给你瞧瞧。”高孝瓘闻【【【【,m.↙.co≠m言忙道。
他信了,看来自己演技还是不错的。琉璃心中得意,嘴上却还是有气无力地道:“不必了,多谢公子惦记。不过我们习武之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我身边的金疮药大约比府上的还要好使呢!再者我这身份也不好随意暴露,还是自己养一养便好。”
“这样啊……那你快去密室里罢!”
琉璃忙称谢,这才又抬腿要向密室挪去。
谁料身后却突然一阵劲风袭来,锐利剑气破空直冲她的后心,琉璃狭长的双眸一凝,身体早已先于思想做了反应,灵活向上一蹿躲过,于空中翻身想要拽住偷袭人的手臂,却在正正对上高孝瓘的脸时一惊,一个重心不稳便啪地从半空摔了下来。
“公子!公子这是做甚!”
高孝瓘好整以暇收剑入鞘,居高临下递了一只白皙手掌给坐在地上的琉璃,唇边含着一抹轻嗤:“哼,伎俩还想蒙骗本公子,当我是好糊弄的?!”
着,他又拧了眉头:“看来我还是太惯着你了,才让你这样肆意妄为,想出去便出去,甚至还不惜给本公子下药!”
琉璃闻言实在有些愧疚,此番的确是她做得太过,高孝瓘本就明令禁止自己出去的,然而她却罔顾他的话擅自行动,还以下犯上,怎能是个暗卫可以所作所为的?
可是她的苦衷,她的为难,他又如何知晓呢……?
师父突然去世,骨家彻底倾颓,不明好恶的师伯,还有临走前,师兄犹犹豫豫告诉自己的,那个有关自己身体的噩耗。
若是高孝瓘知晓了自己不知道何时便会如师父一般毒发身亡回天乏术,还会不会对自己这样凶?
想到这儿,琉璃压抑一整夜的苦痛情绪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无视高孝瓘伸给自己的手,坐在地上便将脸深深埋在双膝中。
晶莹泪水盈于睫毛,又滴落渗入玄黑布料,洇湿成一片深深痕迹。琉璃紧紧咬着唇,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来,却止不住瘦弱肩背的颤抖,像一只囚于困境的兽,迷茫而不知方向。
高孝瓘还从没见过冷而倔强的琉璃这样脆弱的时候,她明显是哭了。
这下子他慌了神,自个也没有什么重话来着,不过是想好好管束一下她,免得这丫头哪天上房揭瓦,顺便也看看这丫头究竟瞒着自己什么事情。谁料话还没几句,她却激动成了这个样子。
蹲下身将手掌抵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高孝瓘一时情急,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怎么了,昨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哪里痛?”
琉璃胡乱地摇摇头,肩上传来他手心一阵阵的温暖,传入心底却令她矛盾又挣扎。
这些沉重得她几乎难以承受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诉高孝瓘呢?
如果告诉了他,自己心中是不是就会好受些呢?
琉璃犹豫着,与不,太过矛盾。
谁料高孝瓘却也陪着她坐下来,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并未松开,反而轻轻握住她一缕乌黑的发,声音仿佛比往常更轻:“我不问了,琉璃。”
“我晓得你心里藏了很多事情。对于你曾经的经历,我自然是好奇的。但是我也没有窥探的意思,你不必担心。“
“你想,我自然会听。不想,我也不会强求。”
“琉璃,我已将你视作我最亲的人,最可以托付的人,我担忧你的喜怒哀乐,更担忧你的安危,你懂得吗?”
“莫难过了,我什么都不再问了,你去休息罢。”
书房里只回荡着他悦耳低沉的声音,琉璃依旧将脸埋在膝间沉默不语,却慢慢停止了颤抖。
许久,略带鼻音的声音才闷闷响起:“多谢公子……我没事。”
又默了一会儿,她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师父……去世了。”
高孝瓘一愣,他并未想到琉璃会突然谈及自己的师父,这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
她的师父,应当是骨家很厉害的人物罢!
并未言声,高孝瓘明白,琉璃现在更需要的是个倾听者。他整理了坐姿,修长手臂犹豫了下,还是轻轻环上琉璃的肩膀。
琉璃轻颤了一下,却没有再多做什么动作,依旧垂着头低低道:“师父和师兄是我仅有的亲人,我临离开前,师兄曾送我一支木簪,刻得是我们家种得漫山遍野的木棉花,每当我看到这个簪子,就会想到春日里,我家后山该是何等的壮丽风光。”
着,她犹豫一番,手还是摸出那支木簪:“就是这个。”
高孝瓘接过来瞧了瞧,朴拙的刀工,半开的木棉是染得绝艳的殷红,自然而然地令他联想到这样美的花遮天蔽日,该是何等风光。
“后来,师兄却来邺城了……”琉璃接着下去,安静书房里,此时只有她略带鼻音的声音娓娓道来。
城南一幢不起眼的三进宅子里,负责洒扫的李叔一见少爷带着满身血迹踉踉跄跄地进门来,沿途滴滴答答撒下一串殷红血迹,忙迎上来惊呼道:“少爷,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骨玉摆摆手,面色苍白地道:“无妨。”却再也支撑不住,一下软倒在地,引起了宅子一片兵荒马乱。
“你是,你中了那丫头的箭?”傍晚将至的时候,从宫中悄身而来的骨七严肃道,“我不是了,要你不要轻举妄动吗?”
这子,太不稳重了!骨七感叹,宣帝近日似乎真的发觉他常常私下外出,前日还笑着问他,是否在宫外安置了个美娇娘,引得他朝思暮想。
这话听着是打趣,骨七心中却已经警铃大作。偏偏这当口骨玉来消息,骨十一收养的那子骨琤玙竟然来了邺城,而他很可能晓得自己一直探求的一切。
他心中焦躁难安,却也知宣帝此言已经是警告,他若再犯了被发觉,这暗卫生涯可能就该走到头了。
谁料骨玉这子实在不争气,怎的又受伤了,害得他还要冒着大风险悄悄赶来察看。
这子虽不是甚大材,然而如今骨家血脉稀少,他可是也不能出了任何闪失才是。
“师父……”刚刚经历了拔箭止血,骨玉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低声道,“是我莽撞了……”
“你还知道自个莽撞!”骨七瞪他一眼,在床边坐下来。
骨玉低了头,半晌才嗫喏道:“但是我也不是没有收获……我将利害关系给他二人分析了,我瞧着,他们像是动心了的样子。”
“再者,他二人都不在吴兴郡时,是我为十一师叔收殓尸骨,这份恩情,他们也是要考虑的。”
听他提起骨十一,骨七忍不住长叹一声,浑浊双眼中闪过遗憾:“起来,十一可是比我还要上几岁,昔日手足情以仍历历在目,可他竟然会走在我前头,唉。”
“黄泉路上无老少,师父节哀。”骨玉道,“不过这件事也给我们提了醒,血脉中的毒,真的要想法子好好解了了,不能重蹈师叔覆辙才是。”
“你的是,看来我要找时机亲自去与骨琤玙那子好好道道了。”
“还是孩儿无用。”骨玉闻言有些愧疚地低了头,“孩儿不才,与妹妹皆是资质平庸,不能为师父更好地分忧。”
“终究是我骨肉,这话见外了。”骨七道,“你妹妹呢?”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姑娘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师父终于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