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素白的手接过阿爷递过来的茶碗,伴着清冷的声线响起:“有劳了,我的茶钱与这位公子一起结。”
琤玙当真是呆滞了。
阿爷细细瞅了瞅这位气质出尘,却眼覆青绫的姑娘一眼,虽觉得怪异,但是只要有钱赚就是好的,又瞅一眼这青衫姑娘腰间悬着的一枚色泽碧绿通透的玉佩,才笑着应了声:“好嘞,姑娘与这位公子原来是旧相识,他乡遇故知可真是件难得的好事,不如坐下来好好叙叙旧,老儿再给二位烧一壶珍藏的春茶去。”
九姬颔首:“多谢。”便施施然坐在了琤玙的对首。
直到感觉到自己与那双覆盖在青绫下的眸子对视上,琤玙才回过神来:这谪仙一样的气质,一尘不染的青衫,还有青绫下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殷红唇线……竟然真的是孟姑娘!
“孟孟……”琤玙难得地结巴一回,“孟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告诉他是巧合!
孟九姬饶有兴趣地瞧着唇红齿白的少年窘然的神情,这神情从不会在公子琤玙脸上出现——看来偶尔体验一番不一样的他,倒也满有意思。
见孟姑娘只看着自己不话,琤玙在她的注视下却忍不住脸红了:“孟姑娘?”
用眼神调戏够了他,孟九姬才端正坐好,抿唇道:“嗯,怎么了?”
琤玙抓狂,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难道他二人在距离吴兴郡数百里的某座无名山脚下某个无名的茶棚里相遇真的会是个偶然?
又想到临走前一夜自个曾于深夜冒昧地跳进了酒姬的后院,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九姬晓得自己要动身前往北齐,所以才关了酒肆的门一路与自己遥遥同行……?
他这个想法会不会太过自恋了……
摇摇头摒弃自个这突兀的想法,琤玙才又抬头问道:“孟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倒真是巧了,哈哈,哈哈。”
孟九姬素白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粗瓷茶碗的『『『『,m.∞.co∨m边沿,她似乎总有这个毛病,手中通常都会把玩着个什么,多半是她店里的细陶盏,烧出了不同的颜色,绘制了各种的花样。晶莹剔透的杯盏在她纤长白皙的指尖摆弄,总会有一种行云流水的异样美感。
眼下细陶盏是没有了,琤玙忍不住注视着她搭在粗糙茶碗边沿的手指,混合了粗砺沙子的粗瓷却越发能衬出她手指的白腻,边缘光润的指甲正在一束斜斜打过来的日光下闪着水晶样的光彩。
他突然很想握住她的手。
这念头突然从心底兴起的时候,琤玙尚浑然不觉,直到他的手已经探出,将要触碰到她的指尖时,才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然而伸出的手却收不回了。
琤玙见状,索性一咬牙,干脆再往前一伸,真的握住了她的手。
好凉。
孟九姬有些诧异地望着对面的少年,白皙的面皮已然涨红,鸵鸟般闭上了眼睛,却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握住了自己的手。
好暖。
一冷一暖的手心交叠,孟九姬竟然也罕见地没有反应过来,竟任由他将自己冰凉的手握在了手心。
一瞬间暖到心底的温度。
有些暧昧的气息在简陋狭的茶棚逐渐弥散开来。一旁烧茶的阿爷却浑然不觉,恰巧拎着汩汩冒白气茶壶转过身来笑道:“姑娘,公子,茶好了!”
却不料这须臾的功夫,这俩人竟然连手都拉上了,天啊,光天化日之下……咳咳,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默念几句,阿爷忙转过身去又将已经煮开了的茶壶重新蹲在火炉上——这天儿咋这么热呢!
却亏得他这一句话打断,琤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大着胆子握住了孟姑娘的手,忙像握了炭火一般松开,一屁股又墩回自己的长凳上,瞬间脸又涨红了一层,尴尬道:“呃,孟姑娘你……你该多穿,手好凉。”
完又恨不得捶自己一下,这的什么话!
却也不知该再些什么来弥补自己方才的大胆行径。
孟姑娘会不会等下反应过来后,便把自己当做个登徒子看待,从此再也不理会自个了?
苍天啊,方才那个举动虽突然,可他敢担保自己心中是没有一绮念的。
只是……仿佛是灵魂深处涌起的一股冲动罢了。
琤玙喃喃着嘴唇撇过脸,不知该再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悄悄瞄着孟九姬的反应。
谁料孟姑娘神情不变,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用指尖一下一下叩起粗瓷茶碗的边沿来,半晌,才抬起头来看他,殷红唇角似乎还含了一抹笑:“琤玙,你方才什么?”
“啊?”琤玙一怔,随即重复道,“我,呃,孟姑娘你你该多穿,手好凉。”
啊呸,他又把这句蠢话重复一遍做什么!
孟九姬也道:“不是,是上一句。”
见她坦然自若,琤玙觉得自个也不该这么大惊怪,索性便认真回想了一下:“嗯,我孟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倒真是巧了。”
孟九姬听见这句才停下叩击茶碗的指尖,端正了坐姿笑道:“一也不巧,因为我就是跟着你一起来的。”
“……”
“只是没想到你那么慢,竟然比我还晚到这里,害我自己坐在这里喝了三碗凉茶。”
……琤玙觉得自个的脑袋真的要拧成浆糊了,眼前这个孟九姬,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孟姑娘吗?
他怎么突然丧心病狂地觉得,她现在如此……可爱?!
“孟姑娘,你是不是,”琤玙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她,“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比如**汤什么的……”
孟九姬也觉得自己最近和平日不太一样了。
大约是和琤玙那厮厮混得久了,于是便也学来了他的三分痞气二分不正经,从前那些有些阴暗的灰霾样的情绪压抑得久了总需要释放。再瞧着眼前这个对前世一无所知一脸茫然和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骨琤玙,联想到他方才突如其来的大胆和脸红,孟九姬只觉得好笑,索性便不正经到底了,托腮道:“是啊,这么一想似乎是前些日子酿酒放错了什么药草,那酒尝起来总有股子怪味,莫不是阴差阳错,酿出了个旁的东西来?”
琤玙:“……”谁能告诉他,那个平时连理人都要看心情的孟姑娘哪里去了?!
“孟姑娘,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去北齐?”琤玙无奈,索性便转移了话题。
孟九姬面前的茶碗已空,索性便将这黑釉茶碗也在白皙的手指间把玩着来回,垂了眼睑:“嗯。”
“那酒肆不开了?”
“怎么不开?”九姬抬起眼睛,“在吴兴郡开也是开,在邺城也一样能开。”
“啊?”琤玙怎么也没想到九姬竟然打算要将酒肆也一同搬到邺城去,急急道,“可是你曾经,酒肆已在长安巷开了许多年……若是觉得在吴兴郡呆腻味了便与我前往北齐散散心也好,反正最终还是要回去的,店就不要搬了。”
孟姑娘大约是觉得和自己是挚友,所以才想着迁店子的罢。琤玙心中感动。
九姬听得他末尾的一句话,把玩着茶碗的手却顿了一下。
“此去北齐,你可能不会再回吴兴郡了。”
宣帝听了高孝瓘的请求却陷入了沉思。
音柔貌美的高孝瓘,纵然武艺卓尔不群,为人也心思敏锐,只是他若从军,真的能压制住虎狼一样的敌军吗?
只怕连自己的手下都难以信服罢!
然而他的话已经放了出去,若是不允了孝瓘从军的请求,便是失言了。
君无戏言!
一旁娄太后看出了宣帝的犹疑,却笑道:“陛下这还须得犹豫?我看孝瓘这孩子一心为国,武艺又好,实在是根好苗子。只是玉不琢,不成器,不如便让他去军营里历练几年,我相信,他定然能长成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的。”
没想到太后也帮自个好话,高孝瓘一愣,随即面带感激地看了娄太后一眼。
见母后都这样赞同了,宣帝索性也不再犹豫,又想着方才那一场比试的确甚是精彩,坚脆的桃枝竟然也能舞出剑的柔韧,伴着不时飘落的娇艳花瓣,倒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略一沉吟,宣帝便笑道:“好,那朕便允了!只是这军营历练可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你到时候可别受不住,哭着喊着要回来!”
高孝瓘忙单膝跪地:“臣弟绝不会退缩!”
“哈哈,好!”宣帝大笑,“我高家的儿郎们,果然个个都是好样的!”
众人皆交口称赞,一片热闹中,高孝瓘抿了唇,忍不住向琉璃看去。
潋滟的桃花眼对上一双狭长明亮的眸子,二人俱是会心一笑。
只是谁也未曾发觉,隐匿在暗处的骨七眉头皱得却更紧了,混浊的眼中布满了深深的忧虑。
“我怎么会不回来?”琤玙一愣,随即反驳道,“我不过是去和师妹见一面,最多一月便能返回,怎能留师父独自支撑一整个家族的重担?”
孟九姬闻言却有些嘲讽地一笑:“一整个家族?你的家族,如今不过只剩下寥寥数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