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听到“燕王”二字,笑了一下,没有表态,但程咬金和三狗却都感觉到了这笑容里蕴藏的阴冷。
李牧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只不过他愤怒的点,与常人不太一样而已。
一般的事情,比方说魏征与他作对,王两面三刀,诸如此类,他都可以不在乎,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但有一些事情,就像那个辱及孙氏的御史,他就不能容忍了,所以他去砸了大理寺监牢,把那个人给剁了脑袋。
这回的事情,同样是他不能容忍的。因为这些刺客,他们坏了规矩。
你玩不过我,就想干掉我?道理是可以讲通,但规矩不是这样。若规矩是这样,那这天下就没有反对皇帝的人了,谁敢反对,直接就砍了脑袋,岂不简单?
刺杀,突破了李牧的底线。若他这次不做出反击,那么以后随便谁都可以来行刺他,日子还能安生么?
所以李牧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这些行刺的人长点记性。
“三狗啊,你辛苦了,再办一件事,你就可以去休息了。去找你哥哥二狗领一百贯,就说是我吩咐的,拿着这些钱请你的兄弟们潇洒潇洒,等事情过后,我还有赏赐给你。”
三狗急忙躬身,道:“多谢侯爷栽培,请侯爷吩咐。”
“那个死了的燕王府刀枪教头,身份确定?”
“确定,有三个刺客佐证。”
“很好既然确定,就剁碎了给送回去吧。”李牧微笑着说道:“把脑袋剁下来,用草木灰裹了。剩下的全都细细地剁碎了,找人做个匣子好好地装了,写上名帖,送到燕王府,让燕王亲自签收。”
三狗听着李牧说的话不觉得可怕,但看着他说话时候的笑容,却觉得浑身发冷。人都死了,要做得这么绝么?对方可是皇子!
程咬金怕李牧惹出事来,拦了一句,道:“没有必要吧,李牧……”
“伯父,我做事自有主张。”李牧竟打断了程咬金的话,没让他说出来,程咬金尴尬当场,脸憋得涨红,终是没敢摆出那副无赖的嘴脸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牧继续道:“另外帮我捎句话,告诉燕王,上一次,我看在阴妃的面上,绕过他一次。这一次,我看在陛下的面上,再饶他一回。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敢惹我,我就把他也装进匣子里!”
三狗紧张到全身僵硬,不敢出声,点头应下来,转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李牧绷着一张脸,好半天,才长叹一口气,起身也出了军帐。
程咬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我这是怎么了?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的气势所夺,腥风血雨的场面见得多了,难不成老子还怕了他不成么?
……
辰时,一夜没合眼的长孙无忌,终于在李牧的安排下,来到了山坡小院儿,见到了正在用早膳的李世民与长孙无忌。
粥是白巧巧煮的,李牧给送了过来,长孙无忌帮忙拎食盒,凑合着跟了过来。
看到李世民手腕的白布,长孙无忌的眼泪像是准备好似的,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他跪在石桌旁边,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世民见他这样,不禁有些心软。他们俩人可谓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李世民任何事情都没有避讳过长孙无忌,就连当年打算造反,也是头一个与长孙无忌商量。
这次的事情,完全撇开了他,还要利用他,李世民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良心隐隐作痛。
但他也明白,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计划能成,良心完全可以不要的。
搁在平常,李世民根本不会让长孙无忌跪下,而长孙无忌也不会真的跪,就是意思意思,还没等做出动作,李世民就赐座了。
但今日不同,李世民是“盛怒之下”,哪里会管这些。而长孙皇后这边,心里还想着那日朝堂上,她这个愚蠢的兄长与自己夫君作对的事情,又怎么会给他好脸色看。
李牧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戏,见三人都不说话,剧情没法推进,只好想点办法。他侧过身体,咳嗽了一声提醒李世民,同时对长孙无忌使了个眼色。
二人都得了李牧的知会,僵持的局面终于缓解了。李世民抬了抬手,让长孙无忌坐,却不看他,而是看向李牧,道:“刺客调查得怎么样了,身份可查明?”
李牧赶紧把三狗炮制的供词递上,道:“皆查明了身份,请陛下御览。”
李世民翻了翻供词,眉头蹙了起来,反手把供词扣在了桌面上,道:“李牧,你莫不是蒙骗朕么?怎么会这样巧,六大门阀一家一个?”
李牧正色答道:“陛下,确实是这样巧!活着的六个刺客,当真就是六大门阀一家一个,已经找了各家的人来辨认过,确实如此。臣也亲自问过刺客,为何会这样,刺客皆言,他们的目标是臣,不是陛下,六家一起动手,为的是法不责众。”
李世民一愣,忙对李牧使眼色,心里纳闷,不对呀,台词不对吧,不是说要诬赖他们行刺皇帝么?怎么改口了?
难道有什么变化不成?为何不早与朕通气?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看着李牧不语,心中暗想,这会儿应不应该搭腔呢?李牧已经按照他的承诺,为六大门阀开脱了,自己要附和么?
若附和,万一陛下不是这么想的,再把自己当了刺客一伙的,岂不是搬石头砸脚么?
但若不附和,才刚刚答应过李牧,这……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李牧微不可查地对李世民点了点头,李世民明了了李牧的意思,他是让自己按照计划来。
李世民猛地拍了一下石桌,沉重的石桌,在他的一拍之下,竟然晃动了几分,可见力气之大。
李世民怒喝道:“刺杀你?呵!李牧,说句不好听的,你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这些人狼子野心,他们的目标是朕,他们恨朕不死!只不过行刺不成,才异口同声说目标是你,脱罪之举而已,能蒙骗得了你,还能蒙骗得了朕?”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拉一个盟友,李世民看向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觉得朕说得对么?”
这是一个单选题。
长孙无忌能说什么?难道说陛下你错了?他们就是刺杀李牧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看得出来,但现在手腕上裹着白布的可是李世民,皇帝都出血了,这事儿怎么算?
长孙无忌歉然递给李牧一个眼神,附和李世民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也有耳闻,坊间一直有传言,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效忠隐太子,隐太子死后,一直在寻找隐太子的民间遗子,企图拥立,妄言“恢复正统”。陛下明鉴,臣以为此事不简单。”
长孙无忌余光瞥了李牧一眼,压抑住心里的得意。他这一手挖坑可谓是妙极,诬赖李牧是隐太子遗子,进而除去他,是长孙无忌早就想好的计划之一。但如何铺垫,是一个难题。这次出了这个事情,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首先,这件事是李世民自己定性的。本来是刺杀李牧的一伙刺客,他偏要说是刺杀他自己。他现在这么说,以后就得认。等到长孙无忌要动手的时候,他就可以说,这次行刺的真正幕后主使就是李牧,因为他就是隐太子的遗子。刺客都是他的死士,他想要刺杀皇帝为父报仇。事情败露,才杀人灭口。
顺理成章地解释了动机和目的,可谓是一举两得。而现在说起,则是给李世民一个潜意识的印象,顺带提个醒,让他想起隐太子的事情,这样他永远也不会忘了。
瞧着李牧仿佛待宰的羔羊一般,半点警觉也无,长孙无忌心中就一阵得意。任凭你聪明绝顶,你也有不擅长的地方,玩弄阴谋诡计,你还是太嫩了些!
李世民是与李牧商量好的计划,他当然知道刺客是奔李牧来的,但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他心里还是难免犯了嘀咕,难道这群刺客真的是……
念头一出来,便被他否定了。他这些年,一直在让袁天罡的不良人暗中调查,一旦发现可能是隐太子遗子的人,都是直接除掉,以绝后患,袁天罡从来也没有反馈说有遗漏,这些人若是没有找到遗子,他们动手也没有拥立的人,岂不是等于自杀一样?
但此时,这段分析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李世民也顺着往下说,道:“辅机的分析有道理,朕也想到了。真是可恶,朕已登基五年,这五年间,朕宵衣旰食,不敢自比秦皇汉武,也是尽己所能了。治黄河,灭突厥,算得上是有一点成绩吧?可笑这群人,还念着什么遗子,半点也不把朕放在眼中!好!你们对朕不敬,朕也没必要再忍让。高干,拟旨!”
高公公赶紧应声,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道:“刺客身份已查明,罪不容恕,车裂,夷三族!”
夷三族!
这是要杀多少人!
夷三族的罪名,史记中记载,源于秦朝。载曰:秦政酷烈,一人有罪,延及三族。
所谓三族,既:父族,母族,妻族。秦朝变法的商鞅,便被秦惠文王车裂并夷灭三族,死在了自己编订的律法之下。李世民这次,显然是要效法秦惠文王,给这些刺客也来一套当年商鞅享受过的待遇了。
但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当年商鞅虽然很有名,但他的家族并不大,可即便这样,也死了千人之多。而如今,五姓七望互相联姻,牵扯不断。若真夷三族,基本上幸免之人少之又少。
比方说杀了王家一人,他的父族,也就是他这一房这一支的人得杀掉。他的母族,肯定不会姓王,有可能是卢家,那么她母亲所在的卢氏这一支就要杀掉,他若成亲了,他的妻子可能是郑氏,那么郑家这一支也要杀掉。杀死王家一人,要三家三支陪葬,这样连锁反应下去,数万人也不够死的!
高公公怎敢接这个茬,不敢搭腔,长孙无忌也傻了。他没想到李世民这次态度竟然这么坚决,这可不是一人两人,这是数万人的生死啊!长孙无忌不得不劝阻了,慌忙跪下,道:“陛下三思啊!杀戮过重,有损陛下声名,他日史书之上,会……”
李世民竖起眉毛,道:“会这样?说朕是暴君么?哼!朕不在乎!朕就是被这些人用明君、史书给束缚了,让朕畏首畏尾。经过这次的事情,朕想通了,史官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不是秉笔直言么?他们写朕杀人,那他们也得写上,朕为什么杀人,只许他们刺杀朕,就不许朕处置他们么?辅机,朕来问你,唐律中,行刺皇帝是什么罪名?朕夷三族,可有过分?”
“这……”长孙无忌反驳不得,唐律、不要说唐律,自有秦汉至今,任何一朝的律法,造反和行刺皇帝,都是夷三族甚至诛九族,这是铁律。只是很多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不会处置那么严重,通常都会从轻发落。
但律法就是那么设定的,李世民不从轻发落,你也不能说他错了,谁让你刺杀皇帝的?敢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就要有掉脑袋的心理准备。
长孙无忌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也不是为了这些人惋惜。但他知道,若李世民这么做了,天下必乱。任何一家,都承受不了夷三族,这就是逼着门阀造反。不造反得死,造反也是死,谁都会做这种选择。
天下若乱了,可就真应了李牧那句话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长孙氏就是李唐巢下的卵,意识到这一点的长孙无忌是真的急了。
他以头杵地,道:“陛下,臣请陛下三思啊!若陛下如此做,波及何止万人,老幼妇孺,皆是无辜,陛下为天下人之父母,如何能下得去手,还请陛下好好想一想,刺客之事,诛首恶即可,切勿扩大,切勿”
李世民已经进入了状态,抓起粥碗摔在地上,吼道;“朕如今便什么也做不得主了么?长孙无忌,连你也要跟朕对着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