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笔走龙蛇,喷得正开心,头也没抬,答道:“要几个人罢了,朕还能不答应他么?”
“陛下。”长孙无忌便要张口,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豫了,踟蹰了一会儿,低头继续看奏折,并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
李世民写完了信,递给高公公让他趁着宫门落锁之前送出去,再看向长孙无忌时,眼神中透露着满意的神色。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也是他一直压着长孙无忌的缘由。
李世民是帝王,帝王之术的要义,乃是控制与平衡。所谓控制,是为君者控制臣子,而不是臣子控制君王。但当臣子的权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势必会冒犯到皇权。恃宠而骄,持功自傲都是这样。无论是怎样的出发点,自私或者是忠心,臣以某种条件要挟君王,在君王看来,都是不能接受的。
所谓乾纲独断的意思,是天下唯我独尊。为臣者,当守本分。
长孙无忌的私心与忠心,李世民心中有数。他针对李牧,李世民不生气,但他不能接受长孙无忌仗着自己的身份与功劳,强迫他做选择。以前长孙无忌没有这个分寸,让他非常恼火,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辅机,你也歇了够久了,吏部的事务堆积如山,不可再懈怠了。”
长孙无忌正提笔写字,听到这话,手腕抖了一下,墨汁滴落在纸张上,飞溅了一小块儿。长孙无忌把笔搁下,起身施礼,道:“陛下,臣还需养病,吏部的事情,还请陛下另选贤才吧。臣愿像现在这样继续为陛下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朝堂上的事情,臣实在是不想牵扯了——”
停顿了一下,长孙无忌又道:“皇后也是这个意思,前几日,她还差人送了家书。”
李世民走过来,把长孙无忌搀扶起来,道;“辅机啊,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置气的话。朝堂之上,朕真正信赖之人能有几个?吏部为六部之首,掌百官升迁调度,朕又怎能放心交给他人?你与朕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你当知晓,在朕心里,你便如同朕的兄弟一般。有什么委屈,是不能过去的?”
长孙无忌听到‘兄弟’二字,饶是他心中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做皇帝的兄弟,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听到这话,心中还是无限感动,但是想到自己亲妹妹的态度,又涌起无限的酸涩,再次躬身道:“陛下,皇后那边……”
“朕去说,你不必理会。”李世民大手一挥,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他拉着长孙无忌坐下,道:“李牧,朕不能不用。这小子是个混不吝,留在朝堂里,也是个祸害,所以朕把他丢到洛阳去了。往后长安这边就清静了,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长孙无忌听懂李世民的意思了,他是想说,朝廷这边一切照旧,李牧那边让他自成一派。但这自成一派,绝不是让他自生自灭,那句‘不能不用’,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长孙无忌试探问道:“陛下,那以后李牧那边的官员任免,吏部还要留档么?”
“用不着,李牧那边的事情,朕都亲自处理。省得他搅闹你们,不得安宁。”
长孙无忌躬身:“臣明白了。”
长孙无忌心中一叹,事情还是像他不想看到的局面发展了。李世民把李牧扔到洛阳,说得好听,怕他搅闹朝堂。但换个角度想,这不是纵容又是什么?吏部是大唐的吏部,管着整个国家的官吏升迁调度,却管不到李牧那边,这不就等于承认,李牧已经独立于朝廷之外,他的洛阳城,已成了国中之国么?
长孙无忌真是想不明白,李牧何德何能,可以得到李世民如此恩宠。
“转过年,朕打算到洛阳住几个月。”李世民拿起一个奏折看,随口说道。长孙无忌听到这话却是大惊,他想到一个极可怕的可能性,莫不是陛下把李牧派到洛阳去,是想为迁都做准备的?他们俩密谋的事情,是迁都?
这可不是小事!从来都不是小事!
当初突厥人打来,李建成说要迁都放弃长安城,并不完全是李建成胆小不敢与突厥人一战。李建成也是平定过山东群雄的豪杰,战场上打过仗的,虽然他的军功没有李世民显著,但他作为世子,后来的太子,本就是不该冲锋陷阵的,这并不能成为诟病他的把柄。当时他要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迁都到洛阳之后,他可与山东士族联系更为紧密,让他的太子之位更加的稳固。
李世民虽在洛阳开府,但洛阳城,一直都是李建成的势力。起兵之前,他就在洛阳城经营多年,拥有庞大势力,收服了卢小姐之后,洛阳城从上到下,全部都被他掌控在手里。这也是为何李建成死后,卢小姐会把洛阳城当成继嗣堂的大本营的主要原因。这也是卢小姐面对李牧的时候,半点也不紧张担忧的原因。洛阳城上上下下,与继嗣堂,与李建成牵扯甚密,早已脱不开干系。李世民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就处处掣肘,李牧小小年纪,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在卢小姐的眼中,并没有把李牧当成是对手,只是一个还不错的年轻人,超过一般世家的俊彦,但也就如此了。卢小姐对李牧的关心,很大一部分,是源于王鸥和他的关系,若没有这层关系,她未必会浪费这么多精力在他身上。
而李世民当年极力劝谏,留在长安城,和李建成的想法如出一辙。
李世民虽在洛阳城开府,但他的根基,实际上是在长安城的。所谓秦王府旧将,多出身陇右。手下的百战精兵,也都是陇西、关中子弟,因此,长安城才是他的根基。他所想有所作为,只能依靠这些人,留在长安城,保全他们的利益与根基,如此这些人才能为他所用。
而李渊故意把兄弟俩调换‘大本营’,也是一种帝王平衡之术,想法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实践的时候出了点问题罢了。
长孙氏的根基,也在长安。若李世民迁都,百官势必也得跟着过去。在洛阳城,长孙氏只有一个宅子,上上下下根基全无。可以这样说,到了洛阳,两个长孙氏捆在一起,都不一定有博陵崔氏的一半儿。这不是他做吏部尚书,或者他是皇帝的大舅子,就能够弥补的差距。说到底,长孙氏不是他长孙无忌一个人,这个家族,上百号人,靠的可不是他做尚书的俸禄。家族的产业,根基都在长安,真到了洛阳,从谁的口里抢吃食,谁能乐意?
长孙无忌想到可能的后果,也顾不得委婉了,急忙问道:“陛下可是打算迁都?”
李世民并不意外长孙无忌有此一问,道:“迁都,朕没有想过。但朕欲效仿前朝,在洛阳设陪都,行两京制。只是目前时机还不到,得看李牧这一年做得如何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他能做得好,自然好。他若做的不好,也不影响什么。朕明年去洛阳时,让太子监国,你来辅佐他。正好明年他也该行冠礼了,到了该历练历练的时候了。”
听到这些话,长孙无忌的心才放下。到了一声‘诺’,又坐了下来。
李世民这几句话,传达出的意思不少。
首先,可以解除心头忧虑的是,李世民没有打算迁都。也就是说,长孙氏的根基不会动摇,不用去洛阳跟那些门阀抢吃食了。再就是他头一次从李世民嘴里听说,他欲效仿前朝,行两京制。
两京制并不新鲜,甚至在中国的历史上,要比单一都城的时间更长。炎帝都陈,而别营曲阜,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别置逐鹿。夏朝大禹都阳城,而别都安邑。商朝前期有三亳,后期都城殷。西周初年设立雒邑,又设成周为都城,监视殷商旧民。
战国时期,燕国在武阳设下都,赵国在易阳设立信都,魏国以邺为陪都,齐国有五都。秦和西汉京师在长安,在洛阳设置南北宫,新莽以长安为新室西都,洛阳为新室东都。追溯起来,几乎每个朝代都施行过。哪怕是千年之后,到了明朝,也有南北两套朝廷,还是两京制。
之所以历朝历代都施行两京制,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方便控制庞大的国土。古时交通不便,所以才有‘天高皇帝远’的话。而设置陪都,则可有效解决这个问题。陪都能补充首都的缺失,起到呼应、补充、配合等辅助性作用。洛阳的地理和战略位置都十分重要,历朝历代,都是陪都的不二之选。
李世民不想迁都的情况下,设两京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而太子监国,更是透露出一个信号,那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易储之事是谣言,至少在此时此刻,李世民是没有动易储之念的。
长孙无忌忽然面色一变,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之前他与李泰相见,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不知这些话传没传到李世民的耳朵里。
长孙无忌心中惴惴,又不敢开口问,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
快到了要安寝的时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分开。李世民要去长孙皇后处为长孙无忌说情,所以今晚他要歇在立政殿。李世民不在,长孙无忌当然不能睡在太极宫,但他也不用担心,自有偏殿给他住。长孙无忌经常留宿宫中,早就有安排,有小太监伺候着。
李世民往立政殿走,高公公跟在他身后。李世民忽然开口,道:“高干,今日辅机的样子,你瞧见了么?”
李世民经常会没头没脑地问几句话,高公公已经习惯了。他也明白,李世民不是为了问他的意见,只是想要有个人给他接话,他该怎么决定,并不会因接话这个人说什么而有改变。
高公公熟知李世民的脾气,也懂怎么接这话,道:“老奴瞧见了,却不知陛下说的是哪种样子?”
“你说辅机到底明白朕的意思没有?”
高公公知道李世民的话没说完,所以这句话他没接。
“帝王之术,讲究平衡。之前辅机一家独大,朝中无有与之比肩者。直到李牧出现,立下越来越大的功劳。这种平衡才维系起来,朕需要李牧平衡辅机,也需要辅机来制衡李牧。就像朕需要勋贵平衡门阀,也需要门阀平衡勋贵。贵族和寒门也是如此,天下若是失去了平衡,便会生事。”停顿了一下,李世民问道:“高干,你觉得朕说得对吗?”
“陛下英明,老奴听不太懂,但老奴觉着,陛下说得有理。”
李世民哈哈大笑:“朕与你说这些作甚,李世民经常会没头没脑地问几句话,高公公已经习惯了。他也明白,李世民不是为了问他的意见,只是想要有个人给他接话,他该怎么决定,并不会因接话这个人说什么而有改变。
高公公熟知李世民的脾气,也懂怎么接这话,道:“老奴瞧见了,却不知陛下说的是哪种样子?”
“你说辅机到底明白朕的意思没有?”
高公公知道李世民的话没说完,所以这句话他没接。
“帝王之术,讲究平衡。之前辅机一家独大,朝中无有与之比肩者。直到李牧出现,立下越来越大的功劳。这种平衡才维系起来,朕需要李牧平衡辅机,也需要辅机来制衡李牧。就像朕需要勋贵平衡门阀,也需要门阀平衡勋贵。贵族和寒门也是如此,天下若是失去了平衡,便会生事。”停顿了一下,李世民问道:“高干,你觉得朕说得对吗?”
“陛下英明,老奴听不太懂,但老奴觉着,陛下说得有理。”
李世民哈哈大笑:“朕与你说这些作甚,“陛下英明,老奴听不太懂,但老奴觉着,陛下说得有理。”
李世民哈哈大笑:“朕与你说这些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