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上月的海税竟然少了一半还多?”徐再生盯着上月的海税账目,不敢相信地问道。又没有经济危机爆发,海税怎么可能会如此大起大落!
“大人!”财税司司务郭行学回道,“据属下所知,近来大人东海征海税,许多商贾闻讯,纷纷避走日本,改入朝鲜。所以商船日少,这海税当然也就锐减如此。”
“总督大人,自隆庆帝开海禁,海商大都出自闽粤。有往日本朝鲜者,有往吕宋安南者,旗幡蔽日,盛况空前。然近年来,海盗日昌,月港衰落。自大盗郑芝龙受抚,南海一带几乎皆在其控制之下。凡海船,不得其令旗,不能往来。每船例入三千金,岁入万计。郑氏富可敌国,雄霸南海。东海之上海船,大都挂其令旗。总督复又征税,当然会令商贾们不满。所以属下觉得,这些商贾要么是受人指点,要么是故意避而逃之!”财税司检校王重突然一改沉默,指着徐再生摊开的海图,滔滔不绝。
徐再生大讶,丢开海税锐减问题,看向王重道,“王检校,你原先做何营生?”
王重一愣,脸色微赧,复又低首恭敬道,“小人曾在牙行,洋行里做些杂务为生。幸遇大人招募入财税司听唤,小人感激不尽,定当力效以报!”
“牙行?洋行?”徐再生可不相信,区区一牙行使役,眼界竟可如此清晰。当下追问道,“你可曾读过书?”
“小人…小人自幼念过私塾,遍读五经百家,后来又喜好杂学。父母本愿我日后考取功名,可…小人终究违逆不了天命!”王重眼中闪过一丝悲凉,显然有着沉痛的往事。
“哦?”自幼就读私塾,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具备,当下又问道,“你的父母安在?”
“家父…家父多年前出海未归…母亲忧愁疾丧,父母早已…”
几番细问,徐再生惊喜地发现,他竟然无意遇到一位人才。这名王重原为浙人,出身商贾之家,祖上三代就是靠海贸为业,家财颇丰。他自幼熟读诗文,通晓西学杂书,更曾随其父亲多次出海,眼界大大开阔。
总奈海盗日盛,其家商船几次被劫,亏银甚多。其父亲为解困境,举家财置货,欲亲往阿卡普尔科一行。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王家败落,母亲忧急而去后,王重四处流浪,靠在牙行,洋行做些杂役为生,躲避着昔日的债主。
“开士,那么依汝所见,该如何作为呢?”开士为王重的字,取意开学入仕。虽然徐再生心中已有计较,但对王重的意见,却突然间感起了兴趣。
王重稳定下情绪,盯着地图沉思半晌,只回了九个字,“压郑氏,巡四海,定琉球!”
“定琉球?此言何意?”徐再生大惊,所谓的压郑氏,就是不能让郑芝龙把南海的海税置于私人囊中,怎么说他这个四海总督,也是冠冕堂皇,钦封合法的存在。巡四海,就是要在四海巡查,避免海船不取海引,逃避关税。可为什么要定琉球?这点徐再生也有些不懂了。
“大人!”王重深思熟虑后,郑重道,“大人府居山东,远离闽海,不能与郑氏争锋。而东海海税,大多为朝鲜日本之船。巡视四海,需舟师何止万千,费银无数。琉球,东海之岛国,乃江南海商入日本必经之地。大人只需派驻一千精兵,与山东青岛,威海二地成三角之势,那么东海则为总督所控,众海船势不能避!”
“好!”徐再生拍掌大赞,王重并不明白徐再生心中的计划,也不清楚琉球虽然为岛国,但毕竟算是大明的藩属。想要派兵驻守,恐怕还有许多障碍。但他仅凭直觉,立足山东现状考量,眼光竟然如此周密深远,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大有培养的潜力。
“开士,你就留在本督身边,参赞机务,财税司那边,本督另有安排!”
王重一愣,参赞机务?虽然这不是实职,但谁都能明白,这就算是总督的幕僚,可算是当作亲信看待了。财税司其他诸人纷纷羡慕地看着王重,心中暗悔自己为啥不抢在他的前头表述已见,或许就会被总督大人看中也说不定。
“关锋!”
亲兵领队关锋抬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传令所有将士,包括孔有德部属,尽快回青岛整修。至于海上商税,暂时丢一边吧!”
“啊?”所有人顿时吃惊地张着嘴,空气傻一般沉寂。讨论半天,却为何任何动作不出,还要收回水师,那样商税岂不要绝断?用度如何支撑?
“去传我的命令吧,我们可能,很快就要离开山东了!”
…
“大人,俺完全打探清楚了。”郑世海追在徐再生的身后,兴奋地道,“这高启末的确有个未出阁的女儿,据说年约十八,才貌都很全,在青岛一带,还真的很有名气。许多富贵公子上门求亲,却不知为何,总是被拒。有人说,高大人极其宠溺他的女儿,并对外宣言,其取婿,唯女儿自选如意。但这高小姐甚少出门,许多文人墨客眼睛都瞅干巴了,也寻不着机会。”
“大人,你真没看见啊!”郑世海越说越激动,搓着手开心道,“那高府外的几家酒楼,自早到晚,可全是满座啊。无数的读书人都在那守…守什么兔子,做着大好姻缘突然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美梦呢。”
“哼,一群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郑世海对这些读书人似乎极为不屑,转而道,“我还打探到,那高启末回去后,就去找了红娘。如果小人猜测不错,那媒人恐怕几日后,就要来给大人说亲了。哈哈,俺开心死了,要有酒喝了。大人,等你成亲那天,可不能禁俺的酒量,这喜酒喝起来,滋味可是最美妙了!”
成亲吗?徐再生苦苦一笑。几世相隔,过去的记忆他不愿再去触及。只是这成亲,他想都没想过。或许哪天,自己就死在沙场之上,何必再留什么牵挂!徐再生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丝隐痛。
“徐大哥不喜欢女人!”身后大牛的一句话,不但让郑世海立时愣住,也吓得出神的徐再生一个踉跄,差点没一跤栽倒。
“大牛,你别胡说。徐大人可是俺老郑最佩服的大男人,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女人呢!你没看见夏千总那些兵将,一得空闲,就往花楼跑嘛?”郑世海年纪不大,可说话总显得老气横秋,常老郑老郑地自称,似乎他啥都明白。
徐再生微微皱眉,没有出声。郑世海的话他早就清楚,只是他还不确定该如何解决。在没有出现问题前,徐再生只能把这件小事先放置。
“我没胡说,咱村里张三公家的小丫姑姑,就整天缠着大哥。三娃子说,小丫姑姑是喜欢上大哥了,可大哥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大牛憨直地接过话来,一骨碌全部如实倒出。
三娃子大骇,吓的悄悄溜走。这个大牛,真是什么话也藏不住。如果惹得先生生气了,不知又要罚他做什么。
“大牛,别胡说!”徐再生笑着骂道,“你小丫姑姑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大哥怎么会喜欢呢!”
“哦!”大牛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心中却在嘀咕,为何东村的阿花姐,才十四岁,却抱起了娃娃呢!
“报,大人,江南急报!”一名亲兵火速冲进府内,徐再生早有命令,凡是江南所报,当最快速度传上。
徐再生心头一震,快速接过回屋。看完心中内容,他立时大定,终于来了,看来历史大部分还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着。
“唤孙元化,韩章,杜其,李四海等诸将府中议事,另传令夏广复,命其率军南下,最快速度回驻青岛。”
“备折,我要请奏圣上!”
五日后,京师紫禁城。
“报,皇上,福建巡抚邹维琏急报!”
“念!”崇祯迅速起身,江北近来已是乱事缠身,江南可别再出现动乱啊。
“吾皇圣安…,谁知红夷贼酋普特曼斯,勾结海贼刘香,不遵天朝禁令,屡有违法之事。今不宣而战,杀我官兵。损我精锐战船二十余艘,官兵数千。其罪容诛,不可赦免。然我念仁为先,送于牛猪求和,企可令我百姓安心耕作。但贼酋与海贼不思悔改,本性难移,聚于台湾,伺机再攻我水师。臣奏请陛下发兵,剿杀蛮夷,使其不能肆虐海疆,扬我圣朝国威。”
福建奏折刚刚念完,曹化淳就拿着一份奏章匆匆赶来。
“皇上,紧急军情啊!”曹化淳来不及喘口气,就道,“四海总督徐再生发来急奏,言南海出现騒乱,蛮夷侵我海疆,杀我官兵。徐督急愤,言其为四海总督,未能靖安海疆,实其罪责。徐督已率海师,带罪南下平乱。望陛下安心,徐督定会早日呈上捷报,以赎其罪!”
朱由检初闻蛮夷寇边,怒火中烧。可又闻徐再生的奏章后,顿时却变得哭笑不得。自徐再生东去平鲁后,几乎他的每一分奏章,都会让朱由检喜笑颜开。可…可这份急章,竟然是请罪。他何罪之有?闽海距离山东何止千里之遥,蛮夷寇边,崇祯根本就没有半丝怪责他这个四海总督的意思。
但他确实是钦封的四海总督,理论上,上自北海,下自南疆,四海之大,皆属其管辖。其辖区发生兵事,他这个总督,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朱由检命太监摊开疆域图,又是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四海总督,其治域,还真是辽阔啊。仅凭其麾下区区数千水军,别说靖安海域了,哪怕只是巡视一海,恐怕也力有未逮吧。不过一想到徐再生火急火燎南下征夷的那种勤恳,朱由检心中的那点芥蒂,悄悄消散。只是他还是不懂,这个徐再生为何就是不愿回京?难道真如百官所言?他是贪图那些海税白银吗?
朱由检觉得有些看不懂徐再生了,心中恍惚疑虑,每当想到那天在客栈里徐再生的预言,他就微感胆颤。如果这个徐再生真的可以预言将来,那么他的每步举动,是否另含深意呢?
只是目前徐再生麾下部卒不过区区数千之数,所以崇祯还是较为放心的。但内心的猜忌和多疑,还是令他皱起眉头。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无力操纵的感觉。
“诏令,命四海总督徐再生,率军平剿红夷,一切军务,便宜行事。早日定闽海,回京面圣。另命福建巡抚邹维琏檄调诸将,集舟师与徐卿共剿红夷!”
在这封诏书里,朱由检没有再让徐再生节制沿海一切军马。那样的话,他的权限可就太大了。让邹维琏与其共剿红夷,让他们在地位上平起平坐,是为制衡,这就是为君之道。
而在崇祯起草诏书的时候,徐再生早已率领数千艘大小海船,离开青岛,起锚南下。随行的不仅有四千多亲信水军,数千工匠杂役。还有孔有德麾下的四千精壮雇佣兵,及上万的男女老幼,他们大都是孔军兵将及一些工匠的家人。
仅留杜其率领五百兵卒和孔有德麾下部将吴进兴领五百雇佣兵,共一千人驻守青岛。监督留下的铁器工坊,继续少量生产火器。另可作为据点,视北边战事,随时进逼辽东。要知道,整个明末,会威胁到朝廷的,唯后金和陕甘流贼耳。
青岛高守备府宅,高启末听完亲兵的禀报后,定在原地,久久无语。就这么走了?一夜之间?数万大军就从青岛消失,南下平蛮?这一走,他徐总督何时可以回来啊?高启末心中无底,想起昨天女儿那偷乐的笑容,高启末不禁喟然而叹。
“小姐,小姐,徐总督走了,徐大人离开青岛了!”高府后院,小丫鬟疾奔入闺阁,大大嚷声道。
高小姐闻言心中一颤,绣花针不小心刺破手指,一滴鲜血滴落在鸳鸯刺绣上,却依然仿若不觉。
“晴儿,徐…徐大人南下所为何事?”
“小姐,晴儿偷听到,徐总督似乎是南下平蛮,要去打战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整个青岛,只留下一千兵丁了!”
高小姐闻言丢下刺绣,失神地走向回廊,倚栏远眺,看向南方。久久沉声低吟,“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
其声,竟含几分悲泣,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