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在公元前两千多年就有人居住,称许,属豫州之域。公元前一一二二年,周灭殷纣,武王封文叔于许,称许国。春秋时期,许被郑灭。战国时期,许昌之地分属于韩、魏两国。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统一六国后,许设立县,属颖川郡辖。两汉时期,仍属颖川郡。公元一九六年,曹操迎汉献帝迁都于许。
九月十三日,司隶校尉府后院。演武场。
我坐在场边的一张胡床上,微笑着看着场中。
演武场上有两个人正在比武。
时间过得真快,我担任司隶校尉快两个月了,真是闲得无聊之极。
说起来,我这个司隶校尉还是曹操让给我的。他虽然是丞相,却一直兼任司隶校尉,不肯放手。连这个府第,原来都是属于曹操的,府内属官衙卒侍奴佣婢,全都有,只不过一直空着,他没有过来居住过。八月在官渡的时候,曹操为了把我从虎豹骑督帅的位置上弄下来,才忍痛将司隶校尉这职务让了给我。由此也可见这职位在他心目中有多么重要了。
司隶校尉,主要执掌督察推举百官,督率京城徒隶,查捕京师以及附近州郡奸邪和罪犯,并领管一州。简称司隶。主要属官有:都官、武猛、督军诸从事,门下、省事、记室、诸曹诸书佐及主簿等。虽然只是地方三品,但权力甚大,不但掌握许都的整个外围的城防力量,而且可以直接参与朝政。后世史学家有人称此官有现代国家里“反对党首领”的形象。袁绍也曾担任过这一职务。
因为曹操一直以丞相身份办公,所以司隶校尉府原来的属官没有配齐,只有两个。加上我带来的赵玉和公孙箭,我现在的手下正式属官也就四个人:都官从事徐宣,武猛从事赵玉,督军从事公孙箭和主簿韩毅。陈矫和李齐一回到许昌,就被急需人手的代尚书令、中军师荀彧借调了去。我一则比较敬重荀彧的为人,二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府内的一切事宜,在主簿韩毅的安排下,都井井有条。所以也就爽快答应了他。
场上比试武艺的是徐宣和公孙箭。
徐宣原任城门校尉,一直是许昌城外围防护力量的第一领导,本来,如果没有我,再过个两三年他也很有机会坐上司隶校尉这个宝座。现在我来了,曹操只好把他平调到司隶府任都官从事,成为我的第一属官。
我也很明白,这徐宣是曹操的心腹,安排在我身边,无非是监视我而已。
因为原来是按曹操的等级来建造的,所以虽然曹操崇俭,这座司隶校尉府仍然非常宽敞阔大,我武功未复的那几天,随便在前府、后堂走几道门都觉得远,痊愈之后强了一些,也还是觉得地方大。按设计者的眼光,这个演武场是本府最需要地方的一块专用设备,所以更是大得惊人。
但徐宣和公孙箭二人在场上的表现,却使所有观战的人都生出一种感觉:地方太窄!公孙箭已属于高大魁梧那种类型了,徐宣却还比他高一头,宽一肩。二人武功又都是走的阳刚路子,公孙箭运掌,徐宣轮拳,这一场拼,打得震天动地,尘飞十丈。
阿樱坐在我身边,有些担心地说道:“阿飞,他们打得这么凶,让他们停了吧?”
我微笑道:“你担心公孙箭?”
赵玉站在我身后,道:“婶婶不用担心,公孙大哥的武功我知道,他是内阴外阳,非常奇特,就算输了,也不会轻易受伤。”
阿樱摆摆手,道:“让你叫我阿樱姐,你没听见怎么的?怎么还婶婶、婶婶的乱喊?”
赵玉看看我,嘿嘿笑了。
我明白赵玉这孩子在军营里混了大半年,野性收敛了许多,心想:“他有我这个飞叔,你一辈子也别指望他叫你姐姐了。”忽然想起他在汝南急不可待叫杜似兰姐姐的情景,不禁微笑道:“阿樱,别难为他了。他已经认了一个姐姐了。”
阿樱奇道:“是吗?那是谁啊?”
我看着赵玉也嘿嘿笑了两声。赵玉的脸立刻全红了,转身就跑。
“飞叔,我去练九阳功了!”
这小子精乖,这临走抛下这句是向我告饶:别把我的事说出去。因为我每次一听说他去练九阳功,心里就特别高兴。
“算你听话。”
这时间场上情势又变,徐宣双拳一收,两脚连环,横扫直踢,声势更为惊人。公孙箭却忽然劲道内挫,双臂如环,使出一种小巧软绵的短打功夫,径向徐宣欺身抢上。阿樱性子直,见到这种变化,便把赵玉的事给忘了,道:“这会儿好看了,一刚一柔,一长一短,恰恰相反。”
我看了数招,隐隐感到公孙箭似乎有点吃力,暗暗心惊:“从来都说柔能克刚,怎么公孙兄加了内力,变了绵式,反而更像支持不住的样子?”
又过了片刻,公孙箭颓势更显,连阿樱也瞧出来:“阿飞,公孙从事是不是今天精力不足啊?停了吧?”
我皱皱眉,刚才说停倒没什么,双方势均力敌,难分难解。现在公孙箭输相已露,再这么叫停,那不是明显欺负人家徐宣吗?
正在此时,只听西边有个人叫道:“师父,师父。”虽然隔着几道墙,还是清清楚楚。
我一听这声音,脑袋顿时有点嗡嗡,这孩子,怎么天天缠着我啊!忙站起身,道:“我先躲一会儿。”
阿樱看看我,似乎想笑,强忍住站起来,道:“徐大人,公孙大人,两位快来帮阿飞找地方。”
场上二人拳掌一交而退,各自退后数尺。公孙箭轻微喘了口气,道:“徐大人拳力沉厚,远胜于我,我输了。”
徐宣双目凝视公孙箭片刻,道:“公孙大人客气,你我不分上下。”
阿樱叫道:“你们就别废话了,快去帮阿飞挡住那臭小子。”
徐宣和公孙箭齐道:“是。”
这时,那人又叫:“师父,师父,你在哪儿?”声音却又转到北边。
徐宣刚迈出的脚又收回来,迟疑道:“是曹大公子?”
公孙箭道:“我去。”
阿樱笑道:“是曹二公子。”
公孙箭急忙停下,道:“还是徐兄去的好。”
徐宣摇摇头,没办法,谁让曹彰比较喜欢他呢?迈开大步,向中门走去。
公孙箭道:“飞帅,末将带您走那边。”引着我和阿樱朝另一个门走去,和徐宣正相反。那是司隶府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门。
我苦笑一声:“你别老飞帅飞帅的,我早不是虎豹骑的督帅了。”
阿樱笑道:“是啊,该叫飞侯。嘻嘻,飞猴子。”
公孙箭道:“末将以为飞帅总有一天还会是飞帅的。”
阿樱点点头:“这是肯定的。伯父现在在前方现在比较顺利,等遇到麻烦,他就会想起阿飞了。”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心想:“曹操最近在仓亭大胜,已将袁军的最后信心彻底击垮,径渡黄河,直捣河北,指日间事。他现在根本不用再考虑用不用我的。”
快走到门口,我忽然想起件事来,心里微微一动,停下脚步,道:“你们从这儿走,我从大门出去。”
阿樱也停下来,奇道:“怎么?”
我笑着在她耳旁嘀咕两句,阿樱恍然大悟:“哈,还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那好,我们就逗逗他们。嘻嘻!”招呼公孙箭,依旧往前走。
我的府第有三个门,分布南、北、西三方。我转回去,直接向通往司隶府大门的西边溜去。
许都城东西成长方形,城内以一条东西横街将城划分为南北两区,北区地势较高,宫城集中建于北区北部,以南设立国学、明堂、灵台,东部建衙署,西部置苑。南区主要是居民区,有长寿、吉阳、永平、思忠四里。
我的司隶府和大部分政府机关都在本城北区的东部,也算是个比较大的衙门。现在大概上午十点来钟,街上人开始多了起来。我信步出门,折向南行,想去长寿里看看我新认识的几位朋友。
刚走没几步,忽然觉察身后有些动静,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发现。心想:“好啊,这人动作真轻。”深深吸口气,心里开心起来。
平时我很少一个人出门,一出来就前呼后拥,一大堆人紧紧跟着。阿樱说这是规矩,都这样的,而且我伤刚好,如何如何。我刚露出点不同意见,她居然立即就把荀彧、魏讽等一班许昌重臣都给请到司隶府,明着是跟我解释政府工作制度,实际上着着实实把我教训了一通。我也烦不过,那以后很少出府,除了每天一次的早朝,偶尔出去拜访一些朋友外,整天在家休养生息,或观舞弈棋消遣,或以看部下练功对打为乐。有阿樱陪着,倒也乐趣融融。
不过一憋俩月,再好的人也会闷的。今天我略使小计,这一出来,就碰上这等身手敏捷的高手,精神不由一振:“好家伙!”也不回头说破,便往长寿里走去。
许昌城南区分为四个大块,长寿里和吉阳里在西,永平里和思忠里在东,中间是南北方向的一条很宽的长街,和北区的马行街对应,名为步行街。与北区的马行街衔接,可以并排走四辆大车。
长寿和吉阳里面住的大都是强制集中的平民百姓,永平里和思忠里住的则是各地投奔曹操的世族大家、强宗巨豪,以及他们的部曲。像永平里的李典宗室,族人约三千余户,人口有一万余人。思忠里张绣的亲戚也有近千户,四千多口。曹操其他部将臣属的宗人没有这么多,但拖儿带女,拉三携四,也都有不少。相比之下,长寿里和吉阳里两个地方真正的老百姓就显得不足了。所以,曹操的一些敌人,如袁绍、刘表等,曾讥刺许昌是“巨族之都”。
走到南北区交界的十字路口,我正准备看看地形再做打算,忽然一愣:“大公子,怎么是你?”
面前站着个十余岁的清秀少年,头扎素帻,身穿白袍,却是曹操现在的大儿子曹丕。曹丕恭身行礼,赔笑道:“师父,丕儿在这儿等您多时了。”
我心里暗叫一声倒霉,躲来躲去,这傲气小子怎么在这儿候着?道:“难道今天你们三兄弟一起出动了?”
曹丕笑道:“是啊,师父。阿彰、小植他们不听我的,阿彰非要直接进去求您,植弟却跑到侧门去堵,结果还是让我在这儿碰上了。”
我打量他几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心想:“虽说这小子以后代汉称帝,可是他难道真如此厉害,这么小就这么会算计?”
曹丕道:“是仲达教我的。”
我微微一怔:“司马仲达?那个不肯为丞相所用的司马懿?”
曹丕道:“就是他。他虽然因病不愿出仕,却是个真正的大贤,我一向得他教训最多。”
我好奇起来:“怎么没见史书上说过?”道:“有大贤教你,那你还拦着我,叫我师父干什么啊?到底想跟我学什么啊?”
曹丕忙道:“司马先生教我们文的,飞侯你教我们武学。我们三兄弟不是早跟您说过,要跟您学那天下无双的混沌破天戟法。”
嘿,真用心啊!前几次只模模糊糊说要跟我学武艺,现在连我编的那什么破戟法的名字都打听出来了。
“许昌高手无数,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学?”在许昌的各大世家宗族里,名声响亮的武学高手真很有几个,还有军中也有许多非常厉害的,像徐宣,他的武功又是刚猛一路,应该最受这些小孩子的青睐才对。
曹丕头摇摇:“我不喜欢他们,我只想跟飞侯您学。”上前拉住我胳膊,求道:“师父,您就收下我吧?要不,我跟您跪下了?”
我急忙拽住他,不让他身体沉下去。这时候忽然又感觉到那身后高手的信息,暗暗一惊:“他还在?那就是说他一直跟着我,根本没有离开过?”他跟着我并不希奇,奇怪的是中途好几次我都丢失了他的信息,刚才我甚至以为他已经走了,所以专门停下来。想不到他跟踪的技巧如此高明,居然在我十分警觉的情况下隐踪潜迹。
我顿时兴奋起来。自来到三国,虽然遇上很多高明之士,甚至包括淳于宾这类比我还稍高一筹的绝顶高手。但真正能避过我耳目感觉的,这还是第一位。
我看看曹丕:“那好,我就收下你。”
曹丕兴奋道:“真的,师父?还有阿彰和小植,他们也要拜您为师。”
我侧耳用心听那跟踪高手的信息,道:“好,都收。你们三个我全都收。”
山子道的住宅非常简陋,只有两间草屋,一大一小。他是个棋痴,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儿,一个人自由自在钻研棋道。他把大的那间专门腾出来当对局室,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丢进那间小屋里去。小屋有张还算软的榻,不过是给临时来访的客人使用的,平时他自己就睡在棋室里。
他的棋室内非常整洁干净,而且带着一股清香。
我一走进屋就闻到了,道:“咦,奇怪,子道兄,怎么这么香?”
山子道瞅一眼我身后的曹丕,点头为礼,向我笑道:“朋友送的。”
我奇怪道:“前天你到我那里,我怎么就没闻到?”
山子道笑道:“飞侯鼻子有这么灵吗?”
我伸袖在鼻前嗅嗅,道:“这种香好像很润衣服,应该不会很快消失。”
山子道请我们在席上坐下,摆开棋盘棋子,道:“日日一局棋,事事都顺心。不谈闲事,下棋下棋。”
我笑道:“又来了。”见他又准备拿那块黑布蒙起脸,感到奇怪,道:“喂,上回你就这样,我没好意思问你。这次你怎么还这样啊?男子汉大丈夫,丑就丑点,有什么大不了的?”
山子道停下手,道:“我是怕对弈动中间局势紧张,你正在思考的时候,偶然看见我这付尊容,可能惊着神,定不下心来。以前郭凯、王九真他们经常为此抱怨我。从去年开始,我在下棋的时候就以黑巾遮面了。”
我恍然,看看他一张坑坑洼洼,奇丑无比的脸庞,道:“原来你是为对手着想啊?嗨,哪儿有这回事?你们许昌四大名手,数你子道兄最强,郭兄他们只是为输棋找借口罢了。”心想:“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真是有道理啊!这山子道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玩围棋这种玩艺儿的,可他还就是这时代最了不得的棋士。”
山子道一边摆势子,一边道:“飞侯,现在不能再说四大名手,应该是六位了。”
曹丕在旁坐着插口道:“是啊,我爹爹,我师父,他们两位加上,正好是六大高手。”
山子道道:“大公子,你已拜飞侯为师?”
曹丕笑道:“是啊,刚才师父已经答应收我们三个为徒了。”
山子道拱拱手:“如此真该恭喜三位公子,拜得好师父。”
曹丕咧着嘴笑:“谢谢山先生!阿彰和小植他们还不知道呢。”
我道:“子道兄,最近许昌又来了什么棋道高人?”曹操那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一帮下棋的混在一起?山子道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
山子道微笑道:“不错,昨天孔桂兄已从江东回来。”向曹丕道:“大公子,丞相乃千金之躯,如何能屈尊降贵,和我们这些下等艺人并列一处?我说的另有其人。”
我道:“哦,孔兄回来了?他带回了江东二圣?”严子卿、马绥明,天下闻名的两大棋圣。二月我和池早刚来到许昌时,曾经以与他们切磋为借口推搪曹操的挽留,曹操受我启示,居然立刻派孔桂和我们一起下江南去请他们北上许都。后来我和池早虽然没走成,孔桂却还是自己去了。
山子道微微点头:“其中之一,铁匕马绥明。”
“哦,他棋力如何?”
曹丕也很有兴趣地往前凑凑。
“还没下过。不过看他气度眼神,很不一般。”
“肯定比不上山先生你。”
我微微一笑,曹丕今天高兴,话也好说了。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平时他对人可是非常傲慢无礼的。
山子道摇摇头:“这位马先生手底下到底怎么样,我们都不清楚。他能得享棋圣之名,定然非同寻常。虽然我想也许能和他一拼,但也许一上场就会大败。”
我道:“他既然来了,肯定要和你们四大名手比试比试,子道兄可该早作准备。”
曹丕却道:“山先生何必长他威风,灭己锐气?你是我许都棋道最厉害的第一高手,你若不行,那我们岂非给小小的江东之地给压下去了?”
说着就露了馅,原来他关心的是国家的体面。
我瞧瞧他,心想:“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骄。你蛋大一点,居然就这么官腔十足,可没你那俩弟弟可爱。”曹彰性情憨厚,曹植言辞无忌,都比曹丕有趣。
山子道微一沉吟,曹丕虽然年幼,可是当朝相爷的公子,不能乱说的。
“虽然我可能不行,但我许昌自有高人,不怕会输给外人。”
曹丕清秀的脸上愠意更显,谦虚也不能这样啊?道:“许昌四大名手以先生为首,你都不行,还有谁行?”
山子道道:“其实四大名手,棋力都在伯仲之间,飞侯是开玩笑罢了。不过,”他笑一笑,脸色忽然非常严肃起来,“如果真要不丢我们许都的脸面,只有飞侯去迎战马绥明,可有必胜把握。”
曹丕双手一拍,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对啊,有师父在这儿,怕他什么棋圣棋贤?”
我苦笑一声,你山子道这么一推,就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不过对江东二圣,我倒是很想领教一下他们的手段。所以也没明确表态说行不行,改口道:“下棋下棋。”摆上势子,对弈起来。
山子道蒙上黑巾,腰一弓,脖一歪,就再不说话了。
这时代最顶级的棋手,在我这现代人看来,与我们的水平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主要是一个境界问题。古代棋士的眼界大都很窄,布局左右就那么一两个玩来玩去,官子也粗糙。惟一可提的只是他们的中盘战斗力都很不错。这样的棋艺我说让二子虽然显得过分点,但让先是绝对有把握赢的。当然这也得益于他们和我的对局比较少,如果下上一年,估计他们的棋艺就会大长,个别特别有天赋的高手能领悟到现代棋风的精华,也许还能与我一争胜负。
但现在,这时代还没有我的对手。
奇怪的是,一边落着子,我一边忽然就想起那跟踪高手来。胸中顿时一凛,脑子里忽然就有些杂乱起来。
这么一分心,几十手以后,局势并没有如我想的那么开始能够把握,反而是一种我的控制力呈现弱势的情况。我看看山子道,只看得到他的双眼,他眼睛熠熠闪光,只盯着棋盘方寸之地,毫不分神。
这就是他比许昌其他三大高手强的地方,局势占优的时候更加专心。自然,这时候问他什么问题都可能碰一鼻子灰。我暗暗后悔没在开局前问他。但看看身边聚精会神观弈的曹丕,又想道:“有这小子在,今天根本不能开口。”
如此一想,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精力也能够凝注于围棋盘上了。
中局鏖战正酣,盘上杀得昏天黑地,也许江东棋圣马绥明的到来激发了山子道内心潜在的竞争意识,也许是前天的惜败令他非常的不爽,今天他下得分外的出色精彩。
屋里三人都是沉迷其中,没办法让眼睛离开片刻。
山子道下出一着盖穿,缠绕上我的两条大龙。我心中一惊:“好着。”这时忽然生出警兆:“好熟悉!难道……对,就是他!”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那一路跟踪我的高手信息,却又一次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他还在附近!
山子道闪亮的双睛忽悠一闪,扫了过来,他已经感应到我心情的波动。
不管什么行当,到了一定高度其实都是相通的。
我叹了口气,爽快地推枰认输了。
曹丕满脸惋惜之色,手指在棋盘上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山子道默默取下黑巾,垂目看着纹枰。
这是他下完一局之后的定式。自己默思一会儿,再和对手复盘。
可是今天我无法再等他了。
我当即告辞,冲出屋去。
一直到又跑到大街上,我仍然未能感觉到那人的一丝气息。
他又消失了。
曹丕气喘嘘嘘地追上来,道:“师父,为什么走那么急啊?”
我向路南扫了一眼,道:“我输了棋,心里不高兴。”
曹丕呼口长气,笑道:“师父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又向路西看看,道:“哦,那我是哪样的人?”
曹丕道:“师父心地仁慈,宽宏大度,世人皆知。又岂会为了一局棋而动肝火?”
我心头微震:“这臭小子真才十三岁吗?”向东边瞧一眼,眼角却瞄到北街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樱。
阿樱急步走过来,老远就喊:“阿飞,你跑哪儿去了?纯叔等你很久了。”后面跟着她的两个侍婢红儿和叶儿。
我迎上去,道:“阿樱,什么事这么急?”
曹丕道:“师父,可能是子和叔要回前线,来跟你告别的。”
曹纯?我一愣。在许昌呆了一个多月,曹纯时不时常来看我,他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比几个月前好不到哪儿去,根本不适合上前方军营。
“是曹大人吗?”
阿樱一把拉住我,一眼看到曹丕:“好啊,桓老二,原来是你拖着阿飞啊!”
曹丕忙往我身后躲:“樱姐,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我微笑道:“阿樱,算了,我已收了他们三兄弟为徒。”
阿樱先是一呆,接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真的收下他们了?”
曹丕从我身后露出头来:“是啊,飞侯亲口答应的,我已经磕了头了。”
其实连跪都免了。
阿樱一指曹丕:“哈哈,桓老二,那你以后得叫我师娘了。”
曹丕啊一声。阿樱虽然还没跟我正式成亲,可曹操夫妇、夏侯渊夫妇等主要长辈都已完全同意,举行婚礼只是迟早的事。本来曹丕和阿樱同辈,这回拜了我为师,顺带自然就比阿樱矮了一辈。
阿樱乐得手舞足蹈:“桓老二,这回你还能狡辩什么?还不过来给师娘磕头请安?”
曹丕转身就跑,叫道:“师父,我去找阿彰、小植他们去。”
阿樱道:“桓老二,往哪儿跑?”举步便追。
我急忙拦住她:“别追了,回去见曹大人吧。”阿樱的轻功了得,真要追起来,曹丕肯定没跑。虽然我很喜欢阿樱的青春活力,可在这么多人的大街吵闹,实在不成体统。我可是兼管治安的司隶校尉,怎么可以纵容自己的老婆乱来?
阿樱大声冲曹丕的背影叫道:“算你小子运气,下次再叫师娘。”嘻嘻哈哈拉着我,转身往回走。
路上,阿樱忽然问我:“阿飞,我叫纯叔,你肯不肯也叫他一声纯叔?”
我犹豫一下,道:“当然可以。”
阿樱看看我脸,道:“算啦,知道你不愿意,不强迫你了。”
我道:“真的,我是真的愿意。”
阿樱摇摇我的手,道:“你有这句话就行。纯叔比你大不了两岁,你们又一起兄弟般地过了半年,你肯定不习惯的。”
阿樱的手小,我左手被她右手轻轻拉着,这一晃,差点松脱了开。我忙反手一握,把她的柔荑包住,紧紧捏住。回头看两个婢女离得比较远,低声在她耳旁道:“为了你,我叫他爷爷也行啊!”
阿樱一呆,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那你岂非要喊我婶婶?”这话声音比她平时说话也低了很多。
我微笑道:“下辈子也别想。”
阿樱哈哈大笑,后面丈外的小红小叶也都捂着嘴笑。显然阿樱的话她们也都听了去。
又走了几步,阿樱低下头,脸上现出思索的样子。我在她身旁看着,觉得特别有趣可爱。阿樱很少有这么用心的时候。
默默走过了几里路,快到我的司隶府了。我眼尖,看见大门口站着两名武将,一个是徐宣,另一个只瞧到背影,非常熟悉,略一回忆便想起来,竟然是宋亮。
怎么会是他?
自我走后,宋亮一直和曹休、典满一起统领虎豹骑,近两月来捷报频传,战功卓著,深得曹操赏识,已升为强骑校尉,和曹休、典满并称领军三虎。单论职衔,已不在我之下。这么重要的将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许都?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阿樱却似乎没有准备,被我带得有点身形不稳。我急忙停住,道:“怎么,阿樱?”
阿樱看着我,道:“人都要死的,是不是?”
我道:“是啊。”
阿樱道:“那你说人有没有下辈子呢?”
“嗯……,可能吧。”看着阿樱一脸渴望的神情,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阿樱欢然道:“那阿飞,你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好不好?”
这时徐宣也看到我们,跟宋亮招呼一声,俩人向这边急步走过来。宋亮边走边叫:“飞帅,飞帅。”
我对阿樱道:“那当然。”转头道:“宋亮,你这些天过得好啊!”
宋亮抢步上来,低头便拜:“飞帅,可想煞宋亮了。”
我忙松开阿樱的手,上前扶住:“现在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了。快起来吧。”
宋亮起身,又向阿樱见礼:“宋亮见过樱夫人。”
阿樱笑道:“算了,别人乱叫,你宋大人怎么也跟着乱叫?”说是这么说,脸上还是眉开眼笑,非常高兴。
宋亮退后一步,看我两眼,道:“飞帅精神。更胜从前。”
我笑道:“别再拍了。哎,你不在仓亭指挥虎豹营的弟兄,怎么回许昌干什么?”
宋亮神色一黯,开朗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乌云。
徐宣在旁插道:“飞侯,曹纯大人现在府中等候您。”
我心中狐疑,道:“好,那我们进去再说。”
徐宣道:“飞侯,属下去巡视四城。”
我知道他因为我们旧日同僚久别重逢,想让我们好好聚聚聊聊,所以托辞离开。其实现在正当曹军节节胜利之时,其他各路势力都瞪大着眼默看事态发展,谁敢这时候跑来许昌闹事?道:“有劳徐兄。”
徐宣向我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进得府内,老远就看见曹纯正在我的客房里来回踱步,公孙箭站在一旁。我跟他很熟,关系也一直不错,笑道:“子和兄自从封了侯爷,就再也坐不安稳了。”
曹纯转头见是我,道:“难道你不是侯?”
我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跨进门去,请他上坐,招呼大家都坐。现在我生活安定了,府里什么都全,客房里胡床案几,应有尽有,大家就不用再坐地席了。属役献上****。曹纯只轻呡了一口,便放下杯,道:“阿飞贤弟,我此来是向你辞行的。”
我看看阿樱,笑一笑,想道:“这贤弟二字,你这纯叔整天挂在嘴上,你让我怎么改口?”阿樱翻了我一眼,向曹纯道:“纯叔,你身体能顶得住吗?”
曹纯意味深长地看我几眼,道:“我是被逼无奈,情非得已啊!”
我微微皱皱眉,心想:“曹纯这话什么意思?他看我干什么?难道他有意让我替他去前线?”上前线我倒是很喜欢很乐意,但一想到再跟曹操一起共事,心里就发毛,危险系数实在太大,毫无安全感。
侧手坐在一块的宋亮和公孙箭互看一眼,也都觉得曹纯话中有话。他俩是很希望我上前线指挥作战的,宋亮便道:“末将此次回来,主公吩咐,议郎大人如能再回军营最好,若大人身体欠妥,可请飞帅代替,也是一样。”曹纯还比我先封的侯,我是官渡亭侯,他是平乡侯,比我高一级。但宋亮在军中习惯了叫议郎大人和飞帅,所以也还是这么乱叫。
公孙箭道:“是啊,军旅生活严酷,曹侯贵体欠安,不如请飞帅替您前去仓亭。”
曹纯扫一眼他二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闪而没。
阿樱道:“纯叔,你笑什么啊?大家都是说正经的。你身子弱,朝野谁不知道?让阿飞替你去,不也一样可以镇住阿休和小满那两个混球?”
曹纯又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凝固在脸上。这回明显可以看出来,他那是苦笑。
我吃了一惊:“阿樱,你说什么?阿休和小满怎么啦?”
阿樱道:“嗨,反正都要说的。宋亮,你就都告诉飞帅吧。”
宋亮看看曹纯,曹纯点点头,道:“直说就是。”
宋亮清清嗓子,就把最近一个多月来前线发生的大事简明扼要地讲述一遍。
自曹操在官渡夜袭乌巢,一把火将袁氏主要屯粮烧了个精光,特别是大将张郃高览投降曹军之后,袁营上下人心惶惶,兵无斗志,将怀离心。曹操乘势出击,他首先采用心理恐吓战术,命人将乌巢守将淳于琼及其四员副将的首级、乌巢全部袁军官兵,约七千人的鼻子陈列于阵前,又将割去了唇舌的牛马驱向袁营。目睹惨景,大部分袁军魂飞胆丧,加上张郃高览从曹阵上亲自喊话,令袁军士气彻底瓦解。曹操立刻令曹休、典满等率虎豹骑冲击袁军,随即更投入所有步兵,发起最猛烈的攻势。袁绍禁约不住队伍,惊慌失措,和袁谭等人在八百亲卫的护卫下抢先逃过黄河,进入北岸蒋奇的营寨,始定惊魂。
被主帅丢弃的十万将士,因为没有得力大将指挥,个个如同无头苍蝇,面对凶悍的曹军,毫无还手余地,各不相顾,四散逃窜,几乎没什么有力抵抗,死伤数万,剩下的稀里糊涂便当了俘虏。现场总指挥曹休恼恨他们为袁绍卖命,又怀疑是伪降,下令全部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