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裴茵庆祝三十而立生辰的时候,不仅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前来庆贺,外放的官员更是上心,奇珍异宝像不要钱一样的往府里送。六七品的官员投靠无门,只能和守门的讨近乎,把礼物送进去,四五品的好歹在外面能有一个位子,二三品的要好些,好歹能进到内里,只是,只能坐到阶下,一品的公卿重臣才能进入大厅里面落座。天家四个皇女,悉数到场。两边阶下,全是一溜奇葩摆放,大冬季也有魏紫姚黄,馥馥怒放。贺礼名单上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一些稀世奇珍品连我们都闻之动容,可裴茵听后却面无表情,毫不动色。
或许是嫌鼓乐吵闹,裴茵一概不用,在花厅对面,搭了戏台,请了京里有名的杂耍班子来取乐,这里还只是招待一品以下的官员,裴茵极会做人,在这里开的是流水席,连开半旬。陪客不过是族里的家人,王公重臣们,被请进侯府的小院相待。
这里的席面,极为讲究,连御宴都要逊色三分,伺候上菜的俱都是清一色的美丽男孩子,年龄都在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修长,高矮肥瘦都差不多相同,一色穿着暗红撒金锦云绣,把一张张清丽的脸托得如同天边烂漫的倚云的红杏。上好的脂粉香与衣服上的熏香,弥漫在空气中,如同百花盛开,春天穿透时光而来。
客主落座,裴茵却一直未作寒暄,似乎在等待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忽然,厅外一阵骚动,涌上一群人。为首的是母皇身边红人,贴身伺候的妙官。原本因为蹊跷,焦急等待而窃窃私语的噪声顷刻静下来。裴茵见妙官过来,忙上前行礼招呼。妙官手执黄绢,赶紧趋前搀扶。妙官展开黄绢,宣读圣旨。母皇亲赐裴茵宫廷窖藏三十年的御酒一壶,这是我所见到的母皇历次赏赐显贵中仅有的一次。不仅如此,母皇还赐予裴茵五尺珊瑚一件。那珊瑚光彩夺目,灿烂华堂,美不胜收,厅中公卿纷纷称奇。我觑向裴茵,发现她脸上只有喜欢,而没有对宝物的惊讶。
那妙官,口含天宪,平日杏眼朝天,朝中三品以下的官僚与他行礼,都是鼻子一哼,似应非应。这日宣读圣旨完毕,妙官却连忙上前行礼,恭祝诞辰,言语极为谦恭。裴茵眉开目展,气氛极为融洽。妙官因宫中有事,不敢耽搁,匆匆离开。
裴茵送别妙官,重新落座。甫一举杯,皇太女明睿率我们姐妹几个趋前敬酒。平日母皇大宴群臣,明睿也是目似沉水,面罩寒冰,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如同冰封在另外一个世界。今日冷淡霸气的明睿似乎也受到母皇恩典的感染,不仅亲自上前敬酒,言语春风,且先干为敬。
朝中大臣欲向皇太女敬酒,见明睿如此表情,都犯嘀咕,害怕自己分量不够,反受欺辱,因此都退避三舍。即使有几位地位尊崇的重臣元老敬酒,明睿也是浅尝则止。裴茵见明睿如此对自己青眼有加,也豪爽地一饮而尽。大厅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喝彩。群臣热烈的气氛似乎感染了明睿,她居然提出,“无三不成礼”,要与裴茵连饮三杯。那些艳羡或嫉妒的群僚在一旁鼓噪助兴,裴茵自然痛快奉陪。寿宴气氛达到极致。
我看着满堂珠玉锦绣,却无端产生一种烈火烹油,花盛极而不久凋零的感叹,朦胧胧想到“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觥筹交错,宾客酒酣耳热,尽兴而归。回到王府,虽然酒足困乏,我仍然照例去拜见独孤。独孤问起今天寿宴气氛,我把裴府的奢华与宾主尽欢的情形,一一细数,并详说母皇难得的恩赐以及明睿罕见的热络。
独孤美好的唇角露出一丝怜悯的笑,叹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泰极否来,裴茵死期到了。”
我看着独孤如同万顷烟波的眸子,恍惚有些出神。我感觉遇见独孤后,他伸手推开一扇窗子,让我眼前一亮,把黑白世界变成斑斓的七色。他带我登上高峰,让江山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这里只有风在耳边呼啸,雾气在眼前蒸腾,眼界大开,看见了以前不曾见过的奇妙世界,隐隐让我有凌驾一切的豪情。
我们都猜到了裴家会盛极而衰,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一溃三千里。
裴家祖宗裴善水当年追随光之女帝打天下的时候,身为光之二将之一,一把亮银枪威震天下,世人尽知流水四十八式。光之女帝曾经说过:“善水实是朕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也。”所以待之极厚,恩赐世代子孙承袭爵位,厚赏无数,无人能与争。可惜裴家一代不如一代,传到裴茵这一代时,除了外貌还继承先人美丽之姿,其余实在难以企及。
富不过三代,第三代人早已不知创业之艰难,没有吃过苦,锦衣玉食,以为富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刮风下雨一样自然。没有贫穷的概念,自然也不会有对饥饿痛苦恐慌之感。更可怕的是,养尊处优中,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能力,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运转的。没有经历过折磨,便也不会轻易知足。裴家世袭罔替,铁券丹书在握,富贵无忧,子孙不肖实是情理之中。
天刚亮,李文便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大雪前来寻我。
挥退下人,李文嘴里好像吃了黄连一般,苦涩难开,半晌因为寒冷而失去血色的嘴唇才开启:“王爷,裴府这件事情,会不会拔树连根,更或者挖红薯一般提苗连根端?”李家与裴家世交,难免会有些慌神,李文毕竟是李家**,担忧全家安全,忙向我问计。
李丞相的长女娶了四哥明楚,**李文又与我私下甚好,她都不闻不问,打的自是遍地撒网,总有一网都有所收获的企图。
我出神看了一下通红的炭火,开了一盆血莲花。
李文把白皙青葱的玉手放在灼热的炭火上方,两只手慢慢拢在一起,如同洁白的散着清香的花苞。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她苦笑了一下继续问:“王爷,家母想伸手一救裴府,如何?”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缓缓问道:“李府与裴府相比,如何?”
裴茵取过放在一旁的暗红色的酒液,狠狠喝了一大口,嘶哑道:“我明白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白玉透明玉颈下面清晰的青筋跳动。
窗子下挂着一只精美的鸟笼,里面的雪白鹦鹉因为风雪吹袭,不安地跳动着。
我心里哀怜感叹一叶而知秋,这裴家是谁都不能去救的了,只是个巨大的沼泽泥潭,无论谁伸手,只能陪进去更多,仅此而已。
河川饥馑,开仓放粮,却发现本是满盈的粮仓亏空殆尽,存米无多。消息震惊朝野,母皇凤颜震怒,督令严加查办。河川守备在狱中自杀,令案情更是扑朔迷离。刑部万少严这个人十分能耐,抓住小喽啰,牵藤带瓜,一点一点侦破,相继抓住几个人物来。这些人有的熬不住大刑,便做了污点证人,咬出许多人来。这导火线越来越往上烧,竟然爆到最上面,直指裴茵。
本来保管粮仓里的稻米成本极高,所以很多人私下都会先把陈粮卖出,换上新粮。另外水灾饥荒使得粮价暴涨,倒卖粮食有利可图,所以很多人对地方上的粮仓虎视眈眈。本来粮仓里的米拿去“借用”,悄悄还上也就万事,但这次开仓放粮事出突然,根本让她们措手不及。
另外粮库的账簿上的损耗也是逐年递增,细审之下,原来这些人把粮食卖出,直接从钱款里扣除鼠蚁虫患等允许的损耗,扣的越来越贪心,所以账簿上就记的损耗越来越触目惊心。
盗取粮库,这一条罪名就可以斩头的,但罪不及九族,杀裴茵一人本已足以。
但另外有搬不上台面的理由却是裴家过于招摇,权势煊赫,胜过皇家。不过是三十而立小生日,就有这么多官僚络绎不绝,纷纷来庆。即便是母皇的“万岁节”也不过比她多些外国使臣,其余俱都远远不及她甚远。百官对她比对皇家更为恭敬,她私下物品器具更是胜过皇家许多,皇宫里的巨宝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骄奢淫逸,隐隐有只手遮天之态,卧榻旁边,此人鼾声如雷,真是让人不可忍。
所以这次明睿必会想借机彻底搬空裴家,以充实国库,所以必然会下令全部投入监狱,一律处死,财产没收。裴府的偌大财富,可以以饷军士,购买兵器,骏马,粮草。这么一座金山,可以填平饥海。
这时若是有人求情,那是自找死路,都会上明睿的黑名单。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越落越急,整个帝都淹没在雪海里,所有黑暗肮脏的东西都裹上了一层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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