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宁的离去,裴茵也面露寒霜。迦罗坐在她的旁边,径自喝酒,若无其事。这个裴茵虽然抱得美人归,可美人并不是柔顺之人,未必是福。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得有人出声打断这种尴尬的寂静。
“裴少主真是享尽天下之福啊。”恰巧有人开口打破沉默,不知这人是谁,但已经不重要,我立即接过:“裴姐姐,果真是情深如斯,钟情之至啊。”不过是打着哈哈。
“迦罗值得我为他倾尽所有,人生在世,自当有所追求,我愿为情死。”这是凤国最富有的女人对着男宠发出的誓言,我惊讶地看着她。长年的纵情声色使得她白皙的脸有些浮肿,但眼里狂热的火焰使得她面容潮红竟有丝圣洁。
裴家是个古老的士族门阀,凤国的人见到裴家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恭敬和讨好的意味,做官的希望自己仕途顺利,经商的希望财源滚滚,务农的希望土地租税减免,而凤主在某种程度上也顺着她们。裴茵是裴家的大女儿,年方二十七,下面还有一个残废妹妹,所以整个家族的实权其实将来是落在她头上的。她早晚会成为裴家之主,呼风唤雨影响风云的。因为后继无人,所以裴家对于她的荒唐一直是容忍的态度,任她奢靡放荡,荒诞不经。不光裴家是这样,其实凤国整个士族都已经腐朽不堪了。门户阶级垄断,世代承袭高位,很容易让人没有进取心。
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突然对一个男宠誓言旦旦,就连一直没有表情的迦罗都稍微变了色,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握着杯子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现。只一瞬,他又低下那俊美的头颅。
我叹息了一下,四处辗转流离的迦罗,虽然持有稀世美貌,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伶人,从一个主人的手变卖到另一个主人的手,人人都拿他奇货可居。这是一个美丽的玩偶,没人认为他是一个血肉之人。裴茵是否能打动他,还是个未知说,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什么是坚强?无非就是经历得太多,慢慢麻木,心成硬茧。但裴茵的誓言几分真假?谁又能猜透呢?是不是她心血来潮时一个热血谎言?
现在对于别人热烈的爱情,我都是笑笑。相思海太深,还是站在岸边安全。我早已消磨完我年少的激情。
宴席很快重新热闹,觥酬交错,宾客尽欢,当才那一幕被笑声碾碎成烟,再也没有人提起。
裴茵举着酒杯,看着微笑道:“妹妹真是个妙人,初次相交也无甚特别,待长久相处却觉得妹妹让人越来越喜欢。”
我也杯子一举,谦虚地笑笑:“姐姐过奖了,妹妹庸庸碌碌毫无建树,不若姐姐才智高远,治国之明器。”这个裴茵刚才动了心在我面前对男宠发了誓言,故对我示好。而我只能装作毫不知情,回应于她。
裴茵哈哈大笑,挥袖说:“妹妹果真缪赞了。”她嘴里不以为然,心里却很高兴。一个人貌美,你就应该夸她有才。一个人有权,你就应该夸她不爱名利。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了。
迦罗的嘴角往上扬起,眼波流转,一时充满魅惑,似是有什么感触,喃喃:“大家盛传王爷貌似红酥美人,没想到王爷不止外貌如此,只是我太愚笨,明知你的聪明却说不说王爷聪明在什么地方。”
我一惊,这个阅尽世态的伶人看我的眼神未免太犀利,眼睛深处有着到达不了的冷然。
我勉强笑了一下,取过案上的残酒,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入腹,“向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称赞一个徒有皮囊的人很聪明,真是让我太高兴了。”
他也笑了起来,处处紧逼,“王爷太谦虚了,将来我们都得仰视王爷呢。皇太女一日未定,一日不能盖棺定论。”
我的脸色很是难看,恨不得把手中的酒杯砸过去,连强笑都不能够了。若是今日这个伶人的话传出去,说我这个平安王觊觎王位,拿王冠这种事情和伶人调笑,那就不堪设想了。
“放肆!迦罗,这种事情岂是你这种人能擅自谈论的。”裴茵变了脸色,喝住迦罗。到底是大家子女,裴茵也想到其中利害关系了。
迦罗转脸看着她,冷笑:“我这种人?是,我是什么人!”狭长的眼睛有着赤裸的讥诮,“我只是被人呼来喝去的伶人,向来是不能和你们相提并论的!”
裴茵又气又尴尬,一边向我赔笑,一边又搂住迦罗的细腰,低低哄了几句。
这个张狂的迦罗,把我气得身子有些颤抖,我总觉得他有些故意的。
这个宴席先是谢宁拂袖而去,再来我郁气难消,这个迦罗真是祸害。
这股闷气一直在府前下了凤轿都没有消除,清愁伸出手小心扶住我看着我铁青的脸色,轻笑道:“王爷一向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今日却破了例。这个迦罗真是让人佩服啊。”
明明知道他是说笑,心里却怒火升腾,转脸冷冷盯着他,“下次别再让我听到这个伶人的名字。”明明白白宣誓了我的憎恶。
清愁低下了头,恭敬地扶住我的手臂,低低道:“是。”
不是没有看到他原本明亮的眼神转暗,可我不肯出言安慰他。今天裴府迦罗就是个例子,若我也是这么让清愁没大没小,得意忘形,恐怕我的祸事也不久了。凡是都有个度,有个限,不可逾越。就连我都不能。与其明日被人身首异处,不若今天严加防范。
帝京满是暗线,到处张着网,只能谨慎保身。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任性。可任性有什么好处呢?除了伤害自己。
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很珍惜眼前的一切。若是我真的威胁到了四位姐姐,扑面而来的风使我觉得彻骨的寒冷。这个念头使我即使回到了香气馥郁的平安府都无法停住恐惧,这些都是清愁无法理解的。
子非鱼,哪里会知道鱼的处境呢?
自那日从裴家赴宴回来后,我尽力避免和裴茵见面的机会。君子曰防微杜渐,方能趋福避祸,明哲保身。裴茵这么宠着那个伶人,祸不远矣。我还是尽量不和她深交为好,虽然这个人有着雄厚的实力。这段时间我还是适宜在家里养神,云岫不在身边,我只能孤军奋战。来到凤国从醒来的那一天,我其实都在紧张和戒备中度过,一方面要积极适应这个新的国度新的文明新的身份,一方面,也要小心翼翼地周旋于人群,唯恐被人看出马脚,甚至提防着母皇和凤后。皇家的女儿其实都缺乏真正的安全感,何况我这个外来闯入者。现在凤国皇太女之位一天不确立下来,我一天也不能安稳。
在谪红居的廊下天香命人放了一张软塌,好让我舒服地赏兰。我躺在那里懒懒地看着院角放着几十盆兰花,这种异域引进来的名贵品种竟然在秋天也能开放,星星点点的蓝色火焰在晚霞中灼烧人的视觉,一地蛊惑涌动。出神地看了半天,我的心里隐隐隐隐有些危机感,至于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檐下的风铃被晚风轻轻扣动,不由自主地响了起来。
“到底是风动还是铃动?”秋天的晚风吹到人身上已有股冷冽的味道,我拉紧了外袍,自嘲出声。
清愁为我倒了一被热茶,并没有回答我,或许也知道我只是感慨,并不需要听别人的答案。接过他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胸臆间升起一些暖暖的东西。我看着他手一阵发愣,他的双手白皙修长,圆润光洁,只有无名指上有一小块稍微粗糙了一些,是握毛笔留下的茧子。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清愁,你本名叫什么?”我好奇地问。
烹茶的手有些轻微抖动,他仓促地看我一眼,勉强笑道:“清愁就是清愁而已,哪里还有什么本名。”
“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强人所难。”我继续喝了口茶,茶叶在水中聚集成花。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浮云流水的往事了,你要是想听,我说就是了。”他面上浮现出苦笑,“我本名叫李铭清,母亲曾做过栗县县令。曾经定了亲,一个青梅竹马。母亲死后,我和父亲回到家乡,不过一年就被退了亲。乡里有个财主看中了我想娶我做小妾,我不从,就串通我的族里恶人夺了我的家产,父亲被接连的打击气得病故,而我也被卖入风尘。”
他声音平淡,轻描淡写,寥寥数句便概括了他前半生。我知道这个人被伤得深了,隐痛都藏了起来。我无言地伸手拍拍他的背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安慰他。真正的痛苦是无法安慰的,伤口只能慢慢自己结痂。
“你就是李青天李崇之子?”一直闭眼倚在柱子上养神的疏影突然睁眼问。
听到“李崇”两个字,清愁浑身一震,吃惊地看着疏影。
疏影冷漠的脸上有着动容,看着我也盯着她,因此向我解释:“李崇在栗县做过县令,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得罪权贵无数,又爱民如子,深得百姓爱戴。没想到郭惠做人太凉薄,故人尸骨未寒,就让女儿另娶他人,这个新人是杜家小公子。”
我看向清愁,他清俊的脸变得苍白,咬着下唇,似乎极力克制内心的起伏。杜家是名动洛城的贵族门阀,李崇若是不死,郭家还有顾忌,李崇一死,郭家毫无忌惮地攀附权贵去了。这个时代是士族门阀把持的天下,纵使清流似李崇也保不住儿子的婚姻。我的心沉甸甸的,第一次感到疲倦。
母皇心地不坏,也想有所政绩,只可惜为人太偏听偏信,没有才能。否则这个李崇就应该当成千里马的马骨一样珍贵,对其后人多加爱护,才不会使得清臣俊杰寒心,为帝王家心甘情愿卖命。
最后一丝天际的光也隐入黑暗,暮色沉沉压了过来。王府的沈总管佝偻着腰过来向我禀告,裴茵少主派人送来了两大箱东西现在大厅等我处置。
我叹息了一下,有些东西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两大箱的珠宝,粲然放出光华。里面的东西足够一百户普通人家安然过一生,我挥手命人抬下去。收与不收都是难题。不收,就要面临裴家翻脸,反复无常的裴家少主不会给我解释的机会。收,则面临将来事发时母皇的发难。现在我片羽未有,实不可现在树立强敌。
厅外夜色漆黑,冰冷如铁。远处不知谁家的府里隐约传来丝竹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公卿之家夜夜笙歌,到处都有腥甜的糜烂气息,莫不如此。
我若是不肯入大流必中流矢,这个士族遮天的世界,哪里还能洁身自好。
看着黑幕,我走出府门,门前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大街上车马如簇,迤逦而过。我摆摆手不让众人跟随,自己走了一段。只有绸缎发出悉索之声,裹在这个华丽外衣下的我若是除去这个身份能不能生存都有问题。
现在凤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笙歌。我又能走到哪里去?没有一块净土。
茫然了半响,转脸看着远远跟在我后面的众人,我停了下来。我握紧拳头冷然一笑,好吧,若是吃人才能活下去,我不想被人吃。
等天香她们走近了,我笑了起来做了决定:“让人把轿子抬来,我要出去赴宴。”
颓废的夜已经拉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