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既已侵入了五脏六肺,为何平日里却不见病症和异样?”北堂渺忍不住直言质疑道,心间却是因为他的话咚然猛跳。
闻人云邈沉思道:“陛下是在为沐王疗伤之后,才有不适之感?”
凤墨影回忆了一下,点头。
闻人云邈沉吟片晌,猜测道:“这药的毒性许是为了压制陛下的内力。”
此言一出,凤墨影与北堂渺皆似幡然醒悟,心下一惊。
是谁这样严丝密缝地给她下毒,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控制住她强大的气机?若问谁可以这样神鬼不知,让她不曾提防地做下这一件事来?
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以。
那人便是雪灵染。
凤墨影脸上不显,心中却早已风云汇聚、几番思量。
闻人云邈却是皱眉道:“奇怪的是,陛下还曾与人契约了‘鹣鲽之印’,并且乃承印,对方乃付印。若陛下妄动气机,便会引发毒性侵凌五内,毒性暂不可解,此刻却不在陛下体内横行肆虐,想是身怀付印之身曾催动契约,以命相渡。老朽斗胆相问,不知此人是谁?他可知陛下身上的毒已入血脉?”
望着他眼中满怀忧虑,听得此言,凤墨影心里不由又涌起了另一番光景,互相矛盾,互相厮杀。她渐渐有些理不清雪灵染的心思了。既要下毒致她于死地,心有图谋?又以契约相救、以命相付?
这种互相矛盾的作法与心思,让她一时间不能理解。
凤墨影深蹙着眉出神,方才那一眼,她看到了闻人云邈眼中的杀伐果断。他们“浮宫”以守护皇室为己任,若被他知道此人是雪灵染,不仅知道她身上的毒性,并且还是亲手下毒的那个人,他会怎么做?
此事,不难想象。
她抬眼看了一下殿内的承尘,回答道:“他并不知道我身上的毒性。这‘鹣鲽之印’乃儿女情长时闹着玩之物,却不知竟是催人性命的儿戏。”
北堂渺的目光有一瞬间冰冷,在听到她的对答后,不由落在了她的身上。浅淡如薄冰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一个飘忽婉转,便已收纳了寒气,亦将仿佛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敢瞧向闻人云邈,只垂了眼睫,定气凝神,将自己当成了一块木头、一个哑巴。
闻人云邈眼中的煞气缓缓湮灭,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人能对陛下以命相护,想必是忠诚可靠之人。但陛下身上的毒,不宜让更多的人知晓,在未能解毒之前,万望陛下尽少动用内力,如此方可从容周旋。”
凤墨影颔首,暗中却是起伏不定。她不知自己的这么一句话,可有打消了闻人云邈继续对“鹣鲽之印”的追究?但此事若她自己不说,雪灵染不说,这个世上还有别人会知道吗?
一时间,她却不敢确定。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担忧些什么?自己这个立场有点悬,亦有点歪。
还有北堂渺上一回在寝殿听了一耳朵她和雪灵染的琐事对答,不知道会不会品出些什么端倪来了没有?虽然他不是一个嘴碎的,但闻人云邈毕竟是他的师尊,若是对他详细追问起来,就很难说他不会将这些看似平常又古怪的事情交代了出去。
谁让她和雪灵染前头情深似海,如今却骤然情海翻波了个彻底,断然会令有心人将这就连互相折磨、彼此冷战都直接忽略跳过了,连戏都懒得作一下的不寻常琢磨出些什么来。
她直接只想老死不相往来,把这个人直接忽略掉。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草率得可以。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这样的直杀直埋得坦白,就不怕那些妖魔鬼怪嗅出个味道?
那她想现在打算的又是什么?内心中一阵自嘲,忽然对自己感觉有些无语了。
凤墨影忙收敛了发散出去的心神,应声道:“寡人知晓。只是这解药,前辈毫无头绪吗?”
闻人云邈长眉微展,眼中凝了一丝不明之意,语气忽缓和地回道:“老朽正要说此事。陛下曾遣北堂追查‘药师谷’颜毕先生的下落,浮宫全力协助,幸不辱命,如今已知其栖身之处。”
凤墨影心中微宽,暗忖:颜毕先生还在世上,可见说谎的人是沈晨。她唇角不易察觉地一笑,说道:“寡人想要见颜毕先生一面,可有难处?”
闻人云邈肃然的脸色稍见松缓,却是道:“颜毕先生性情有些古怪,纵是老朽亲自去请,也不肯卖一个面子。陛下若要见到此人,只怕还需……”
凤墨影了然地接口道:“纾尊降贵、亲自拜访?”
北堂渺相送闻人云邈秘密出宫,凤墨影独自留在书房里,她望着案上一个本来会一直安放着香炉的位置暗暗出神。
在被翻涌起来的记忆里,无论书案上还是寝殿里,到处都离不开香炉白烟袅娜的影像。他总调出让人惊艳的一手好香,她本对此物谈不上喜恶,但因猎奇之心却被吸引在了其上。
各种各样的香,各种各样的味道,还有那在不同的香炉里徐徐升腾至空中的各种各样的云雾形状,就宛如一场艺术之旅般让人为他的技艺折服。
她似乎有时会将自己飘渺的来处、无人能懂的心思寄托在那些同样虚无缥缈的无根云雾之中,看着它们在空中一番海市蜃楼后,又如梦过无痕。每每皆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叹来,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就如同这些烟雾般并不真实。
或只是她的魂魄在彻底消失之前的一场色彩斑斓的臆想;又或是她记忆零碎中的一场拼凑与折射而已。
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就这样,一个被她默然寄托了寂寞的东西,最终成为了终结一场似真似假般的游历的凶器。
这种认知的过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舒服,更不能让人释怀。
而且,不管这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她对那个心怀恶意、手持凶器的人付出了一生一世最真实的感情。
可是,到头来,她却分辨不清对方的心思。
本来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一场闹剧,但如今的这种境况,似乎扑朔迷离的不知该是悲剧、正剧、还是喜剧。
黑色幽默吗?
凤墨影靠在椅背上,艰难地呼吸着气息。她感觉到自己心口疼。这一种疼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是又像是陈年痼疾、淤血在心,剜也剜不出来。慢慢地钝痛,拉锯一般地折磨着她。
她蹙紧眉头,忍耐着,心中自嘲,怎么也疼不过濒死那一刻吧?
本来没有知觉,她认为自己处理得很王者、很霸气侧漏、格调也很高,但这是为了什么忽然间就这么疼了呢?疼得似苟延残喘、推枯拉朽、灰头土脸的一个战败者,没有任何的逼格可言。
就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一个人了。
暮色四合,京中璀璨。百年古都和那些源远流长的世家,皆让梧城充满了传奇以及繁华。
“六合庄”是京中最大的一处赌坊。
瞧这里面的财大气粗以及人山人海,就知道它为何称作老大。
凤曦国没有明文对百姓禁赌,至少在世家林立、朝中大员暗中操持的情况下是推行不了的,但对朝中官员有法令规定不许参与。
此时此刻,楚子瑜却意气风发地坐在赌桌旁悠悠然地翻着他手中的牌九,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京中纨绔的笑意,莫名还带有一丝勾人眼的潇洒。仿佛他本该就是这么一个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而在宫中肃容慎行的面目只是他一个最不起眼的马甲,一份不得不赖以糊口的职业。
凤墨影抱臂坐在一旁看着他下场凑热闹,眼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笑。这种鲜活四溢的生气,当真是有感染力。
北堂渺仍然一团莲花冰雕般负手站在凤墨影的身后负责玉树临风。虽然已经容易改造,但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还是有些灼眼。毕竟身高、气质和谈吐都在那儿,面容的改变也带拐不了。
更何况,楚子瑜自从下场之后,他们这里就只管赢,不管输。
凤墨影意外地侧目,瞧着继续伸手去摸牌的楚子瑜,心中暗自打算不如将他丢进京中各个赌场里看能不能赢下一座金山,以解决库房空虚之祸,以解燃眉之急。
他说他略懂一二的时候,她还只是想让他来领领路。
毕竟这里的规矩,要和她前生的不一样吧?
这种黑吃黑的东西,她还是有一两手压箱底的绝活。前生为了打入一个黑色集团,她为此学会了不少技能。至于这种赌桌上的技能,还是她一个江湖师父自小手把手教的。
果然,在赌坊的人瞧着他们不像是一般的赌客时,就出来了一个满脸和气生财,笑容可掬的胖子,客客气气地过来邀请道:“三位爷,这小赌桌容不下三位爷的大气魄,不妨随小人到我们赌坊的雅间来玩个尽兴,不知可好?”
他一身绫罗,穿着十分体面,还有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看起来也不简单。身后还跟着两个纤得宜、面容清秀的姑娘,皆着红衣红裳,眼角眉梢皆带这一丝讨喜招财的笑靥。
楚子瑜将手中的牌拍得“啪嗒”轻响,却是望向凤墨影,用眼神说话道:老大,上天入地,我随您去!其实他心中一头雾水,不知道凤墨影忽然问他和容白谁会赌牌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凤墨影忽然心血来潮领他到赌坊去赌钱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此刻凤墨影想要怎么样?
真正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一条路,就是跟着老大走,没错!
凤墨影挑了挑眉,拍了拍手,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朝他吩咐道:“把桌子上的银子点清,跟上!”她瞥了一眼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道:她可是真穷!穷得都要被人劝去打劫了!
北堂渺更是像影子一样,随她登上楼梯,往二楼雅间走去。
楚子瑜善后,让赌坊的人清点了银子,直接送上雅间去。他双手一背,少爷一般的也登上了楼去。
心里琢磨,陛下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