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溜兰花静默吐蕊,在火光中勾勒着幽然的姿态。斐玉晏就在这些让人诗情画意顿生的兰花之前,低眉垂眼温柔的一笑,“皆因陛下宅心仁厚,玉晏才得以逃过一劫。”
他又为她斟了一杯茶。
凤墨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雅致、清贵,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端正的气质来,莫名得又让人觉得萧疏寥落。就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陶瓷玉器,从里到外都经过了烈火与刀刃的洗礼,将他的骨子里都淬炼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正精髓来了。
面对生死,从容以赴。
不恋前程,不着憎恶。
他并非看不透,而是太玲珑剔透了。谁得百年身,不过黄土一。
但他心中所立之誓,永不背弃,至死不渝。
她曾感叹王府管家与他皆都重誓之人,看来管家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那顶天立地的松柏。
凤墨影因心中感触颇深,不由声音亦有些暗哑,问道:“为何此刻却和我说起这个宝藏之事了?”
斐玉晏笑了一笑,淡然处之道:“当年这个宝藏的契约所立的初衷,就是怕它毁国乱世。而如今陛下勤政爱民,旰食宵衣、焚膏继晷,凤曦国在你手中得以破旧立新、重燃生机,亦是它重现天日,化为万里沃土、坚壁城池的时候了。”
闻得此言,凤墨影心中又是一晒:她这是走了狗屎运!
正瞌睡,就恰好有人来送枕头。
眼前这人呀,以前和前女帝关系那么好,竟然都能忍住不将这个宝藏的秘密双手送上?是因为前女帝的行径太过荒唐,不仅大建行宫寻欢作乐,罔顾民生,还大手大脚地浪费钱财、奢靡挥霍,让他忍不住要双手捂紧了荷包,以防她彻底地败光了凤曦国的最后这一点家底?
唉,让她说什么好呢?
这人真是刚正得太可爱。
就是不知道前女帝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会否觉得他很可恨?
他当时喝下鸠毒赴死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身死后这宝藏要随之一同不见天日?还是故意负气要让它一同陪葬?
一气之下,这点气性也许是会有的。
他是否……也曾为自己赌过了一次?
凤墨影心里的感觉有点奇怪,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得一本正经,只微微笑道:“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不知此事,你是一个怎么样的安排?”
斐玉晏目光潋滟之中叫人看不太分明,却是伸手从袖囊中掏出两份地图,摊在茶案上,推到凤墨影眼前来,复又说道:“这一份是《山河志》缺失页上的地图,过些日子,那张被我撕下的页面许就会被过目不忘之人还原了。届时,这里兴许会有人前去探查一二,陛下可遣人埋伏跟踪,追查他们的底细,看看是否有更多的线索。”
凤墨影点头,确实是这个理。
一箭双雕,引蛇出洞。
他长指点了点另一张图纸,两张图纸显然都是新绘制的,瞧上面的字迹便知是他的手笔。灯光中,斐玉晏道:“这一份是真正的宝藏所在地,开启之法,我待会再与陛下细说。至于派遣何人,又要用什么法子取出来,如何运送,回京后要藏于何处,还请陛下定夺。”
花香渺渺,茶烟袅袅之中,两人细致详谈直至亥时三刻。
歇下之后,凤墨影看了一眼滴漏,叹道:“我必须回宫了。”
斐玉晏神色淡然,道:“你好生保重。”
凤墨影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给他庆生的。不料一到之后,就和他家国天下的一番畅谈,倒是把事儿给忘了,不由一时过意不去,急忙朝他道了一声:“生辰快乐!”
斐玉晏眯眼笑起,露出了一个她所见他以来最灿烂的一次笑容,回应道:“陛下没有忘。”
他说的是陛下没有忘,而不是你没有忘。
这恰到好处的亲近与距离,都让凤墨影身心自在。
她忙不迭地从袖囊里抽出一只檀木盒子,放在茶案上递了过去,笑道:“自然是没有忘的。这是你的生辰礼物,玉晏哥哥。”这一声玉晏哥哥她叫得十分诚心,又十分亲切,是亲人间的稳重称谓。
斐玉晏脸上并无变化,似是欣然接受地道:“好了,夜深了,你赶紧回去吧!”他的语气亦是兄长般的关怀备至,但没有一丝的越界。
他起身送凤墨影至花房门口便已止步,只在她行路至半回首时,瞧见他又朝她遥遥挥了挥手,便已转身返回了他的温室里去了。
凤墨影垂首往停住马车的后园走去,心思翻滚。
斐玉晏却是返回了茶案旁,复又坐下。目光不由飘落在那一只檀木盒子上,凝视了许久,他才抬手将它打开。
里面装着八个眉目细腻、衣裾翩飞,形象逼真的小玉人。他将他们一一地拿出来,摆在灯下细看。这是八仙献寿,有上奉寿桃的,有手举如意的,亦有篮装鲜花的,各自不一,却都是在寓意着对方对他生辰的美好祝愿。
长命百岁……万事如意……繁华似锦……
唯却……
没有他所期望想要得到的那一样。
她的态度坚决,自己本不应该再试探,亦不应该为着别人故意给他制造的一个错觉就心生希翼,将尘封的,冰固的心思,死灰复燃。
究竟是谁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想要将他重新拉入这个深渊里去?斐玉晏一手撑住额角,修长的双眉不禁深蹙了起来。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凤墨影亦是眉梢细颦。回想着斐玉晏的话和那日他在编修院晕厥自己施以援手一事;又回溯着他邀请她到王府庆生,却又向她透露老沐王死因时的悲伤,她不认为斐玉晏是一个这么容易便会向外人透露心底话的人。
尽管从头到尾,他都伪装得很镇定很淡然,但在她的眼中却是有着许多可以供她抽丝剥茧的端倪。只要不是她自己心头发热,头脑发昏的人和感情,她都能冷眼旁观、一针见血地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处。
这一层的圈套,又是谁给下的?
对方亦是颇能细捕人心。
这个圈套的目的又是什么?让她关怀斐玉晏,让斐玉晏得以误会。如此,使得斐玉晏感怀深情,从而有机会向她吐露沐王府这么多年死守的秘密。在这个她急需钱财用度的时候,这个宝藏必然是及时雨。
既然是及时雨,她就必定会去开启。
然后呢?
找人盯紧她,中途拦截了去?
如今,斐玉晏给她留了一手,她是否可以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
幸好,斐玉晏是一个明白人,他也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吧?不会继续落入臼中,任人摆布、任人操控?
以他誓守秘密的毅力,当知道该断则断。
凤墨影缓缓出了一口气,伸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捏了捏眉心。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她在出神猝不及防地被带着撞向车壁,本能反应用手臂一挡,正撞中麻筋。一时间整条手臂又麻又痛,连带整个人都歪了一歪。
马车前赶车的北堂渺守护在前,手中长剑瞬间出鞘,直指突兀地从屋檐上掉落下来的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抖动了几下,挣扎抬起头来,只看见北堂渺目光与剑光同等的森寒。深夜的街上早已无人行走,幽漆的夜里被牌楼上的灯笼照出几许深红。那鲜红的颜色正落在此刻的北堂渺脸上,映得他愈发像是一尊杀神。
地上的黑影在灯光中看清他的脸后,先是一愕,随即心中一松,急忙出声道:“北堂大人,是我,我是沐颜。”
北堂渺与凤墨影同时听见他的声音,皆是心中疑惑。这人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当真显得诡异异常。
北堂渺更是戒备,低语道:“沐大人,你这是……”
沐颜咬牙切齿地拖着受伤的右腿,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佝偻地站在当地,如实回道:“正在查一个案子。被对方察觉了,一路追了回来……”
沐颜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也很讶异北堂渺竟会深夜出现在此。而北堂渺是凤墨影的暗卫,既然他在此,那么马车里面人,便有些不言而喻了。
他俊秀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色。幸好,他话尚未说完,已闻得几道疾风朝他们这边掠来。
听得那些人来势冲冲,却在半路上缓了一缓,便不再直降在他们的周匝。
就如沐颜心中所料,应该是遭遇上了保护凤墨影出行的暗卫了。两方激斗的风声在几个内力高手的耳中丝毫毕现。
北堂渺淡然地问他:“这些人要紧吗?”
沐颜回道:“尽量捉活的,小心他们服毒。”
北堂渺微一点头,曲指在唇边给后面拦截厮杀的暗卫打了一道暗哨,将命令传了出去。
秋风中,清冷的气息里混杂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闻着这股血腥味,凤墨影直觉沐颜当真受了伤,且这伤势自然不轻,便对北堂渺嘱咐道:“载上他一同回宫!”
北堂渺清声应诺,便举手召来仍守在车驾附近的暗卫,派遣了两个人前去扶持沐颜。
沐颜被暗卫扶坐上马车前,与北堂渺并坐在一起,浑身疼痛似无法支撑,举手点住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止血,微微依靠着车壁,才朝着车厢里侧首,行礼道:“谢陛下!”
凤墨影也不露面,只在车厢内利落地道:“回宫再说,走吧!”
北堂渺答应一声,手腕一转,亦无需目视,“铿锵”一声将手中的“辟离”剑严丝合缝地还入鞘中,继而左手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驾着车辆朝着皇宫的方向飞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