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璐雪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风雨来时,树叶之间摩挲的沙沙声,很快就被涛声所吞噬了。
但是这句话,却在鲛人族的耳朵里化为了一道惊雷霹雳,响彻了九天十地,震得无数踏浪的鲛人头晕目眩,难以接受。
树神死了?
树神怎么会死?
鲛人族付出了无数岁月守护报答的树神,如果说已经死了,那这些年来,鲛人族所付出的辛劳,戴在一个种族双肩上最为沉重的枷锁,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鲛人们迅速作出了回应,怒吼与咆哮,斥责与谩骂,尽管人数不多,但是却制造出了巨大的噪音,仿佛是煮开了的沸水,根本无法平息。
尤其是鲛人暴怒之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发音,发出了一阵阵尖锐刺耳到极点的声音,刺得沧海阁的众多弟子们都难以控制地皱眉,而后不得不运气封堵住自己的耳朵,避免被这过度尖锐的声音刺伤。
珊瑚却很安静,仿佛丝毫不意外从安璐雪嘴里说出的话,她只是微微低着头,神情平静,就像是没有听到安璐雪所说的话一般,一双温柔的眸子中波光流转,随着不断地眨眼,修长的睫毛也不断颤动着,让安璐雪的心思竟然转移到了对珊瑚的嫉妒之上。
鲛人喧闹了许久,见到珊瑚却迟迟一语不发,有人终于不满地大声道:“少祭司,还犹豫什么,他们这样侮辱树神,还有什么好交涉的!大不了就是战死,我们又怎么能受他们这些无耻人类的侮辱!”
珊瑚仿佛被这声呐喊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而后她轻轻举起左手,安璐雪这才发现,原来在珊瑚裸露的手臂上并不是真的没有任何衣物,而是有一层淡粉色的薄纱,与珊瑚那凝脂般的肌肤融为一体,而后缓慢地出现色变,一直连接到那身衬托出珊瑚娇美身躯的长裙侧腰。
这大概是鲛人的华服吧,安璐雪有些嫉妒地想道,穿在珊瑚的身上,真的很美,将原本便容颜绝世的珊瑚衬托得愈发美艳不可方物。
珊瑚举起的手,终于让沸反盈天的鲛人族安静了下来,然后她看着安璐雪,很是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能给出证据的话,我不是不可以相信你。但是如果你没有证据,这样的话终究只是对我族莫大的侮辱。”
珊瑚的话,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至少她没有强横地拒绝安璐雪的说法而直接将其痛斥为无稽之谈,至少珊瑚给了安璐雪一个可以证明她说法正确的机会,一个可以使得这个事件能够得以和平解决的契机。
然而这个契机却在开始之时便已经注定了无法被把握住。
并不是因为安璐雪不想,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师妹们考虑,安璐雪也想付出所有来把握住这个可能的契机,但是问题是,安璐雪没有能力抓住这个机会。
机会有时候真的不是准备好了,就可以抓住的。
没有能力抓住,再怎么努力,这样的机会哪怕已经握在了手中,也都只会从指缝间流走,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流走之外,却无能为力。
所以安璐雪只能苦笑一声,看着珊瑚,满是自嘲地道:“如果我手里有足够让你们信服的证据,我当然不会采取这样强硬的手段了,至少也要先礼后兵,表明并非我方不讲道理,只是你们冥顽不灵。可惜的是,我真的没有能够说服你们的证据,所以只能是我们不讲道理了。”
安璐雪一直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连安璐雪也觉得,自己如果不讲道理,其实真的很说不过去,会让人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不过即便被这么认为,安璐雪也毫无办法,因为她真的没有道理可讲。
安璐雪这样的回答也不让珊瑚感到意外,珊瑚也早就知道,其实对方不是不愿意交涉,只是因为早已知道了最后交涉的结果,所以才会选择不再交涉。
这样做,的确不讲道理,但是却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比如突如其来的袭击会使得战斗失去很多悬念,而自己的爷爷鳞岩,这个八阶的修士,也没有了任何给他们增加难度的机会,这样做把所有的伤亡都降低到了最低。
也许是什么都算好了的,才会这么做吧?
珊瑚轻轻叹了口气,如宝石般璀璨的眼眸里氤氲起一丝雾气,才满是遗憾地道:“那我们,其实果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吧。”然后她顿了顿,才看着安璐雪道,“请姐姐再帮我解答一个问题吧。”
“请说。”安璐雪略带有一分歉意地道。
“鳞奔是什么时候与你们联系上的?”珊瑚轻声问道,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很在意。
安璐雪微微一怔,然后才沉吟着说道:“鳞奔带着大祭司的头颅出现的时候,是第一次。”然后安璐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我也在想,鳞奔是怎么杀死大祭司的。”
珊瑚也陷入了沉默,如果说现在无论哪一方的动机都已经清楚了的话,却依然还有一个谜题都没有解开。
鳞奔到底是怎么杀死大祭司的?
如果安璐雪没有骗她,那么这就意味着,鳞奔并没有得到沧海阁的帮助,没有沧海阁的帮助,那大祭司到底是怎么被杀死的?
鳞奔只有六阶,而大祭司却有八阶,这差距,使得鳞奔就连暗杀大祭司这样的手段,都变得不现实。
除非是大祭司散了功,变成废人,但是大祭司好好的,又为什么要散功呢?
如果大祭司没散功,鳞奔又是怎么杀死大祭司的呢?
这一个疑点让珊瑚很纠结,也让安璐雪已经在意了很长一段时间。
安璐雪心中不是没有一个答案,只是安璐雪并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真的可信,因为她找不到支撑这个答案的证据,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即便说出这个猜测对于缓和局势也不会有什么效用,所以安璐雪也不会说这样的猜测去激怒鲛人。
珊瑚叹了口气,然后深蹲一揖,安璐雪还礼,双方同时转身,向自己的同胞所在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都有心事,都在考虑一些此事还不曾浮出水面的真相,但是随着自己同门和同族的靠近,那根代表战争的弦,已经越绷越紧,那根宣告开战的箭,也已经搭在弦上。
这一战,终究还是难免。
安璐雪走上岸,转身,面对海面上的鲛人,深施一礼,道:“得罪了。”
安璐雪身后的沧海阁弟子们面面相觑,愣了片刻,也纷纷一礼,齐声道:“得罪了。”
沧海阁毕竟是孤悬海外数千年,一直不如何介入修士之间争端,只在自己的无名岛上闲散度日,因此这些弟子也多是些心软单纯的女子,知道是自己闯入了别人的家园,任意妄为,所以这一礼,与这一声,都很诚挚,诚挚得让转过身的珊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然后,珊瑚道:“此战结束之后,希望还能有机会诸位姐姐谈天。”
然后珊瑚还礼,在珊瑚的率领下,身后的鲛人虽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学着珊瑚的模样,还礼致意。
“开始……”珊瑚和安璐雪都刚刚开口,一轮明月却在潮声之中浮出海面。
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景象,让珊瑚和安璐雪都同时闭了嘴,把剩下的话都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这轮明月的出现,证明了岛屿另一端那场战斗的胜负。
安璐云倒负着双手,足尖轻踏碧海,身影飘忽而来,分明可以飞行,却偏偏要选用这种很是典雅的方式,让安璐雪不得不叹了一口气。
非要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样的姿态出现,原来师妹也是很在意自己形象的。
然后安璐雪就看到了安璐云脑后斜簪的那一枝桃花,粉红的桃花与安璐云素色的白色纱衣相互辉映,使得白衣有了暖意,桃花却有了清淡之意,两相映照之下,衬得安璐云的面庞,也变得嫣红起来。
安璐云飘然而至,立在了安璐雪的身边,看了看珊瑚,然后才轻声问道:“少祭司,非要战么?”
拖泥带水,废话太多,一点也不是师妹的风格啊。
安璐雪暗中道,却又露出几分笑意,虽然安璐云这样的变化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想起来,却终究还是会觉得怪怪的,以前的那个有点冷酷,有些嚣张的少女,分明要可爱得许多,至少不会抢自己的话,让自己无话可说啊。
珊瑚点了点头,然后道:“哪怕是注定失败的一场战斗,我们也要上,至少,要证明我们的尊严。”
安璐云的出现,让所有鲛人都产生了几分惧意,因为五天前那一战,安璐云一个人就轻易地拿下了四个六阶高手,那是他们目前最强大的战斗力。而今,安璐云再次出现,胜负,已经注定了。
安璐云微微瞑目,然后才道:“其实,这无聊的尊严是一种愚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