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十八)
不用他提醒,杜凉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险。
他们从渑池回到洛阳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已经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后迫使无双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获得这几天的安静。但是,杜凉夜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这种安静,决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过几天,山西大同总兵姜瓖揭竿叛清了,此举得到了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的积极响应,南方一带因清廷“剃发易服”而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及后遗症也终于全面爆发开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清势力纷纷兴起,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多尔衮贵为摄政王也不得不两次率师亲征。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多。
据说大同城被攻破的当天,清兵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执行得相当彻底,惨无人道。
那一年里,杜凉夜曾经前后三次离开洛阳,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尽管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和遭遇,但无双岂能不知她是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门,就有无数杀机在等待着她。作为满人的走狗,王爷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杀她,真难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这次回来居然没有受伤。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气候一天赶着一天地冷起来,接连阴沉了数日,也不见落雪,大片的惨淡阴云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就垂在头顶,叫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逼仄。恰好在她回来的那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团,后来变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她孤单地躺在醉花阴的阁楼里,望着垂挂于帐顶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想起多年前的七夕节。
“你看这些姑娘们都有同心结,不如我也送你一个吧?”
“有你这么问的吗?至少也应该先把东西买来才显得出诚意吧。”
“万一我买来,你不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但事关我的银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银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实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负我没银子么?”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送你一个。”
“很好,我也有一个要送给你,喏,在这里!”
“咦?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不会又是顺手牵羊?你怎么能——”
“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去还给老板啊。”
“是要还给老板。”
“你敢——”
“是还钱啊……”
“有这个必要吗?”
“很有必要。”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是一个怎样凉夏夜,有着璀璨的星光和动人的月色,慕容秋水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拥有了一个闲适静好的人间。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灼热的火与光,足以令世间的一切死灰复燃,她天性的寒凉与刚冷被一点点融化,汇集成一泓波光涟漪的春水。
那一年的慕容秋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伴着这个同心结入眠的吧?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在灯下睹物思人呢?窗外的月色有否细心看顾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有否绽开近乎傻气的笑影,彼时的他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杜凉夜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眼角却渐渐润湿起来。她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疲惫,钝重的疼感散入四肢百骸,全部气力似乎仅够维持一个稀薄的呼吸。她绝望地想起多年前的天空,是那么的湛蓝而明澈,飘浮着洁净若鹤羽般的流云,大把大把的阳光穿透云层,穿过绿叶浓阴,慷慨倾泻在他们的身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越过尘世的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隔日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无双躺在窗下的软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棉被。雪后初晴,明媚的红霞透窗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脸蛋洁白胜雪,美到令人担忧,生怕这美不是真的,随时会消融不见。
杜凉夜起身走过去,看见他一双不断颤动的睫毛。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还是没消息么?”
杜凉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那日在渑池,我应该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我原本以为只要杀了曲澜,没人再逼迫着他,他就自由了。后来我才知道,曲澜死了,他更加没有退路……”
“是我的错,我杀了曲老爷子。”
“是么?那我应该谢谢你,他若不死,我就不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了。”杜凉夜淡淡地笑道。
无双沉默不语,似有愧色。
杜凉夜冷冷一笑,道:“得了吧。你要是有良心,母猪都能上树了。”
“我真这么坏吗?”
“比这更坏!”
沉默一下,他忽然叹道:“也许吧。可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只要一想起你们两个在一起,就会很难过,很生气。”
“哦,敢情你是暗恋慕容秋水啊?”
无双神色不变,飞快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刀光闪过,少顷,方道:“有一件事,说起来有些丢脸,但我一直不能释怀……”
他竟然真的微微红了脸皮。
杜凉夜像看见稀罕物,笑道:“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令你觉得丢脸的事?”
无双毫不理会她的嘲讽,一口气道:“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深夜,大雪,我们三个喝醉了一起去白马寺赏梅。我不知怎么的睡着了,醒来没有看见你们俩……”
这一下轮到杜凉夜红了脸皮。
无双也不看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碧蓝天空,继续道:“我当时很害怕,又担心你们出事,在白马寺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有找到你们,回到家立刻就吩咐人继续去找,只差没把洛阳城翻过来,硬是没找着你们。直到下午你们俩才出现,安然无恙。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当时是什么感受?”
“就为这事?”
“你这是什么口气?”他倏忽瞪大眼,受辱般地叫起来,“为这事我郁闷了整整两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