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猛地一跳,记忆与年代久远的某个时刻重叠。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慌乱地抽出手,干笑着:“这种话要去对简瞳说阿,跟我说没用的。”
“她也聋了么?”尹鸩把我刚刚跟他过说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我,疲倦蒙尘的眉眼,笑意遣卷,如同冰天雪地里最温暖明亮的一堆篝火。
可惜,我清楚,这堆篝火纵使再温暖、再明亮,也注定不属于我。
我不是说过么?
我能够清楚地听到每个人心里的话,包括尹鸩从没真心诚意地说过他爱我,包括每个人都在无声地告诉我:你快要死了。
尽管大家一直瞒着我具体的情况,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时间。
于是,我恢复了面对尹鸩一贯冷冰冰地态度,躺下去翻身背对着他,不再看他的脸,不再跟他说话。
但我没想到,我有政策,他有对策。
猝不及防地,他跳上我窄小的病床,从背后用力抱住了我,语气脆弱地附在我耳边问:“你有什么最想实现的愿望么?”
我仿佛被戳到死穴,越发慌乱,脑海里闪过简瞳的身影,反射性地试图挣开他,尽可能严肃地回答:“我希望你永远跟简瞳在一起。”
尹鸩顺着我挣脱的动作松了松怀抱,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里,喃喃地追问:“就这一个愿望么?”
被他如此突兀的一贴,我脸有点热,支支吾吾地说:“可以的话……永远记得我。”
尹鸩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脑袋,责备似地继续问:“如果永远记得你,就没法永远跟简瞳在一起呢?”
我眼皮突突跳动,惶惶然地说:“那就忘了我,永远跟简瞳在一起。”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愿望。”尹鸩猛地把我转向他,晃得我有一瞬头昏眼花。
我定了定神,咬着嘴唇不耐地问:“什么愿望?”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眼神里是一种夹杂着悲伤的期待,凝视良久,薄唇才终于悠悠翕动:“叫我一声皓桀哥哥。”
“就这么简单?”我眉心一拧,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五光十色的眼眸却向我发射出了无比笃定的讯号,微笑弯曲的眼角,亮晶晶的,像含着泪。
我不忍心拒绝他,颤抖地试着小声说:“皓、皓桀哥哥?”
他眼底亮晶晶的水汽湿润了睫毛,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似欣喜又似悲伤地说:“再叫一声。”
“皓桀……哥哥。”我这次的声音大了些,好像我就应该这样叫他,但还是饱含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谨慎心思。
尹鸩笑了,面部神经随着笑容抖动抽搐,语带哽咽地对我重复:“再叫一声。”
“皓桀哥哥!”我这次终于理直气壮地叫了出来,好像早已这样叫过他许多年一样。
初冬的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在窗缝里鼓噪出瘆人的哀嚎,病房里的白炽灯刺得晃眼,鼻尖除了消毒水难闻的味道,多了一股尹鸩身上独有的烟味。
我和陌生的尹鸩,无比亲昵地依偎在一块,如同冰天雪地里连根并生的两株野生植物,如同阔别多年终于重逢的儿时玩伴,聊着各自微小的愿望和心事,不知不觉,聊到了天亮。
初升的阳光,一点一点爬上窗台,融尽昨夜那场稀薄的雪,温度扩散到眼睑,睡意一波波涌来。
我的意识刚刚有些模糊,痛觉却随着日出,本能般苏醒了,在体内横冲直撞地乱窜着不安跳动,从小腹蔓延到每一处骨骼神经,痛得我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同样睡意昏沉的尹鸩,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一边无措地擦去我额角的汗珠,一边焦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捂着肚子,艰难地哼唧:“痛……好痛……”
“别怕。别怕。有我在。”尹鸩语无伦次地按动呼叫铃,紧紧抱住我,捧着我的脸,不断摩挲,像在确定我还活着。
我痛苦地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在他怀里翻滚着。
几个护士火急火燎地冲进病房,揪起尹鸩,掀开被子,担心地说:“羊水破了!”
他们合力把我挪到一张担架床上,我被他们推着,在剧痛带来的混沌中,听到有人说:“患者可能要早产了,马上联系直系亲属签字手术。”
尹鸩暴躁地大吼:“没有时间了!我就是她最亲的人!我来签!”
护士没好气地问:“你是她丈夫么?你能决定保孩子还是保大人么?”
“我签。”尹枭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尹鸩不服气地呛声:“你也不是她丈夫!你们没领结婚证!”
尹枭也火了:“可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都别吵了!我签!”一道老迈威严的声线喝断了他们的争执,下一秒,语气里却带满了祈求,“保大人……求求你们……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大人。”
“我们会尽力的。”医生安抚好所有人的情绪后,我被推进了冰冷空荡的手术室。
一群白大褂把我的双腿架起来,在我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头顶无数的小光源汇成刺目的强光,晃得我越发睁不开眼,撕扯着所有骨骼神经的剧痛,终于完全吞没了我的意识,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一个跟尹鸩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牵着我的手,和我漫步在望不到尽头的海岸线,十指交扣,任由晶莹剔透的雪花融化在我们的眼角,任由凛冽刺骨的寒风把我们的眼睛吹红吹痛。
梦里的那个人没有跟我说话,只是陪我无声地走着,走着……直到头顶落满花白的雪丝。
好像从出生起便一直握着手,走向了白头。
可明明漫天飘舞着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天空却挂着一轮金灿灿的午夜太阳,犹如夏季不可能会出现午夜极光般诡异,像是我的一场幻觉。
那个人突然停住脚步,侧过脸专注地凝望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复杂颜色,温柔得像日落之前的绯色夕照,纯净得像铺满大地的皑皑白雪,却又哀伤得像凌晨时分的浓浓雾霭。
他说:“对不起,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记起了他是谁。
他是我的皓桀哥哥。他是从我出生开始就陪在我身边的皓桀哥哥,他是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完整条红毯的皓桀哥哥,他是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天黑天亮的皓桀哥哥。
他是会像爸爸一样教我道理的皓桀哥哥,他是会像妈妈一样为我下厨的皓桀哥哥,他是会像哥哥一样给我撑腰的皓桀哥哥,他是会像爱人一样亲我抱我的皓桀哥哥。
可他……也是简瞳的尹鸩。
所以,他说:对不起,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回味着他这句话,我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他,我想对他好好说上一句“我爱你”,哪怕只是在梦里。
可即使在梦里,这样小小的愿望,也不被允许。
沙滩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顷刻变成了一片汪洋,我被脚下的漩涡吸走,只能绝望地笑着,凌空伸出双手,无力地向他挥舞作别。
冰冷地海水漫过视线,模糊了他的笑靥,包裹着我,把我拖到那片海的最深处。
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挽着手走向我,宁静而慈蔼地笑着说:“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像认出哥哥一样,我也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在神秘阿姨的房间里对我宁静地笑过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在玻璃花房的墓碑上对我宁静地笑过的爸爸妈妈,他们是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爸爸妈妈。
终于,我得到了他们的拥抱,跟他们一起向更深的深渊沉坠下去,一家三口,从脚趾到发梢,渐次冻成冰凌。
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我又看到了头发被霜雪染白的哥哥。
原来,他的眼色,从不炫目,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挪威的夏季,不可能出现午夜极光。
就像……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爱他。
我甚至,从没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
在我最后的幻想里,满头霜雪的哥哥,从天空尽头张开双臂飞向我,对我伸出手,哀伤地笑:“就算背弃全世界,跟你一起背负骂名,我也要带你远走高飞。不!是这个世界先抛弃了我们!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你愿意跟我走么?”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毫不犹豫地牵起了他的手,可是他却不见了。
我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好像无论到哪,都是天堂。
我飘进了手术灯,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沉睡,哥哥冲进手术室紧紧抱着那个贪睡的我,扯掉连在我身上的线,边捋着我的头发边往外走,目光空洞地怔怔对那个只会睡觉的我说个不停。
“小爱!走!哥哥带你回家!你想吃汉堡还是披萨?草莓奶油蛋糕好不好?不!不!不!我们去吃海鲜!哦!对!今天还有迪士尼新出的片子上线!我们吃完饭买条最漂亮的裙子去看!瞧!我胡说什么呢?你穿什么都是最漂亮的!”
我手术灯里声嘶力竭地挥着手臂呼唤他:“哥哥!那不是爱爱!爱爱在这阿!你看看我阿!你回头阿!让我最后对你说一句我爱你阿!”
可哥哥偏偏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心无旁骛地抱着那个装睡的冒牌货,走出手术室,连背影,我都慢慢看不到了。
最后,他还是抛弃了我。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皓桀哥哥,如同一场浩劫。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生长成我生命里的癌症。
我爱他……是逃不脱的宿命。
他不爱我……也是我的宿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