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赶来之前,我飞奔下楼偷偷给尹鸩通风报信,让他带着两个孩子先出发去医院看水太太,避免他们目睹鲜血淋漓的场面,留下心理阴影。
等待救护车的过程当中,我一直叫着夏烛安的名字,让她尽可能不彻底丧失意识。可当担架抬走夏烛安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捏着手里那张被鲜血浸湿的纸片,看着上面决绝炽烈的每一个字眼,我脑海深处忽然回响起尹鸩说的那句话: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主观地决定谁该活着呢?
夏烛安之所以割腕割了那么多刀,还要套上一个塑料袋蒙住头,是因为她生无可恋,决心赴死。
坐在救护车里,再看一眼她生前最后的字迹,我的心情异常复杂。
她在遗书中说:“如果,只有死才能永远留在你心里,那我情愿去死,情愿让她伴你余生安然无恙。我不怕死。我更怕在你身边,无足轻重、无关痛痒、无比卑贱地活。”
也许,是因为年轻,所以无畏,夏烛安要比我爱得惨烈得多。
我即使再爱尹鸩,也绝对从没想过要为他去死。
而眼前担架上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愿意用死来换回所爱之人的半生忏悔,愿意用死来挽回被无望之爱淹没的尊严。
我甚至觉得,在水太太和夏烛安面前,我对尹鸩的爱,简直微不足道。
她们全都可以为了爱情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却满心只想着怎么能让尹鸩更爱我,怎么能更彻底、更完整地得到尹鸩。
相比之下,我成了那种不择手段、只会索取的坏女人,在本质上其实和尹枭没有任何差别。
一路不断忐忑地反思着,救护车很快开到了医院,眼睁睁看着夏烛安被医护人员推进抢救室,没用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我唯一的一点点用途,就是像个白痴一样在抢救室门前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偷偷祈祷,祈祷季阡仇会暂时抛下水太太,来陪伴命悬一线的夏烛安。
尽管明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我还是这样盼望着。
我明白,季阡*夏烛安都没有错,他们只是爱着不爱自己的人。水太太更没有错,她只是倔强守候着和自己相爱过半生的亡灵。
有错的,一定是这个世界。
从夏烛安的遗书里,我隐约拼凑出了她和季阡仇的故事。无非就是重蹈我跟尹鸩的覆辙。
但夏烛安显然不如我心机深重,只是对父亲的介入乐见其成。而季阡仇虽然不同于不近女色的尹鸩,有着一颗擅于猎艳的花花公子心,却也从没碰过夏烛安一根头发。
这大概是他认为自己能担负的唯一责任,不撩拨,不打扰。
尹鸩临走前留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我乱糟糟的思绪。
因为没想过要在巴黎久留,前些天被尹鸩摔坏的手机还没送修。也因为夏烛安进的医院是离庄园最近的一间,水太太住的则是离车祸现场比较近的那间,尹鸩怕发生什么突发状况,早晨坚持把他的手机给我,说是方便联系我,还告诉我,如果有事找他,可以直接打给季阡仇。
但现在,他先打给了我。
以为是尹鸩打来问情况,我接起电话完全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很急地说:“能不能让季总过来一下?”
“我已经在路上了。”听筒里传来季阡仇格外沧桑的声音,听得我鼻子发酸,“告诉我具体地址。”
我拿食指蹭着鼻子,跟季阡仇报出医院地址和夏烛安所在的楼层。
季阡仇没再多说一个字,迅速挂断了电话。
说真的,这一刻我很为夏烛安感到高兴。至少,到现在为止,始终守着水太太寸步不离的季阡仇,愿意为了她,暂时移开脚步。其实,如果连我这样的女人都可以一点一滴感动尹鸩,那么夏烛安会感动季阡仇,应该是迟早的事。
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我不再像困兽一般来回溜达了,而是蹲到抢救室门口,捧着手机,静待季阡仇出现。
等到季阡仇跑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麻得完全站不起来,直接跪到了地上。
“爱卿平身。”
季阡仇皮笑肉不笑地搀着我坐到冰冷的铁质座椅上,完全不同于水太太遇险时的那般毫无风度,镇定自若地坐在我身旁,嬉皮笑脸地跟我瞎侃。
“有椅子不坐,非得给我下跪。你老公要知道你给我行了这么个大礼,非得抹了我的脖子不可。”
我不太高兴地瞥他一眼:“夏小姐为了你命都快没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什么叫为了我阿?”季阡仇不以为然地歪嘴嗤笑,露出两颗虎牙,“照你这么说,她跟我以死相逼,我还得不离不弃么?”
“以死相逼?她逼你什么了?”我横他一眼,把那张浸满血渍的遗书塞在他手里,懒得再跟他多费唇舌。
空气安静下来的那几分钟,我觉得季阡仇还算有点良知。从他认真蹙起的眉头,微微下垂的眼睑,紧捏信笺的指尖,我都能读到背后深藏的隐忍和哀伤。
看完那封信,他面无表情地在医院走廊里公然点了根烟。
心疼他那副抽郁闷烟的德行,我正想开口安慰他几句,他居然拿那根烟烧了夏烛安的血书!
“你疯了吧?”我难以置信地踩灭被他丢在地上的小火团,不由自主地也变得嘴贫起来,“信不信你明天上国际新闻?标题就是阡陌网络老总火烧巴黎医院!”
“那我就成网红了。”季阡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目光在我脚下的那堆灰烬里停了几秒后,双手支着太阳穴把头埋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花痴,总觉得他此刻佝偻的身形,像是和尹鸩如出一辙的某个忧伤姿势。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的哪个姿势,我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出答案的我暗暗发誓,这辈子绝对再也不要在抢救室或手术室门口等人了。我极其厌恶这种红灯明明灭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感觉。
忘记煎熬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我觉得夏烛安的医生和水太太的医生搞不好认识,说话都那么费劲,吊足了我们这帮患者亲友的胃口,要是在国内,我真想一拳打他个乌眼青。
估计这位穿白大褂的法国医生就算会读心术,也读不懂我的汉语心理活动,所以他还是慢吞吞地摘下口罩,说:“患者情况并不严重,留院观察24小时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的话还悬在空气里,昏迷中的夏烛安已经被几位护士推了出来,躺在病床上,手腕绑满了绷带,戴着氧气罩,面色苍白地沉睡着。
我看着她被推进病房,百感交集。
按说好好一个富家千金,怎么说也是家里的小公主,父母的掌上明珠,却偏偏要追到巴黎来送季阡仇一条命,这是爱得有多深!
追着病床进了病房,我也算踏实了一点,颓然靠在墙角,舒了口气。
“你忙活了一上午,去歇会吧,我能照顾她。”季阡仇出乎预料地坐到夏烛安的病床边,一贯空洞的双眸有了点色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盛满愧疚,所以显得无比忧伤。
我识趣地在旁边一张空病床上躺了一会,没去打扰季阡*夏烛安。正午的阳光浓郁地散开来,裹挟着睡意,熨烫着上眼睑。上下眼皮刚刚艰难缠斗了一番,准备和好如初,病房里突然弥漫开扑鼻的香气,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吃点东西吧。”季阡仇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碗不土不洋包装精致的海鲜米粥。
肚子是有些饿了,我接过粥,哧溜哧溜喝着。
季阡仇披上外套,一边系扣子一边跟我嘱咐:“我先回那边去了。别告诉她我来过。”
听到季阡仇的话,我猛然想到自己流产住院的时候,尹鸩也总是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忍不住轻挑眼睑好奇地望着季阡仇,问:“为什么?”
“有时候,不给希望,就是最大的希望。”季阡仇不屑一顾地笑了笑,系好最后一颗纽扣。
讶异于季阡仇居然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有时候,不留余地,也是最大的余地。你千万不要怀疑恋爱中女人的想象力,哪怕只是单恋。”
“你也说了,是单恋。”季阡仇唇角微勾,顺手撇下一沓钞票,怕我误会似地刻意补充了一句,“知道你不缺钱,不是给你的辛苦费。给她买东西吃,买最好的,最贵的。”
季阡仇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如果他不补上重点,我绝对不敢收他这钱。尹鸩那么爱面子的人,一旦知道说不准会劈了我。
揣好季阡仇留下的钱,目送着他走远,我越来越觉得他心里是有夏烛安的。因此我始终固执而天真地相信着,夏烛安有一天一定会像我打动尹鸩一样,打动季阡仇。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任何毫无缘由的坚信,本质都源于不自信。因为看不到未来的答案,所以迫切地想在周围相似的人身上寻找共鸣。
可我还是忘了,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