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水晶吊灯淬不及防地打开,我被一片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耳畔羸弱蹒跚的脚步声渐近,我听到有人闷声咳嗽着说:“搞成这副样子,要我怎么放心把简瞳托付给你?”
缓了好半天,我才勉强睁开双眼。
而蹲在我面前,拿镜子照着我这副胡茬青森、头发乱翘的狼狈德行的人,居然是林陌。
我抬起头,竭力张开酸胀发痛的双眼,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沙着嗓子强撑笑意,语气不善地问:“这位准新郎,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跟我炫耀的?”
“我是来把简瞳交给你的。”林陌收起镜子,坐下来,跟我背对背窝在脏兮兮的墙角。
我闭起眼睛,懒得再看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自从沾过毒品,林陌一直都是这副孱弱模样,整天病怏怏的,发青的脸色没变过,深陷的眼窝也没变过。
不看他,我也能想到他现在的样子。
当然,因为内心对他的抵触情绪,我并没有认真听他先前的那两句话,只是嫌厌地欠了欠身,不想跟他挨得太近。
闭眼躲避的黑暗中,我听到林陌似乎捡起了地上的酒瓶,猛灌了一口,忧郁地说:“尹鸩,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抢走简瞳的。之前会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激你振作起来。”
我把眼睛掀开一条小缝,斜睨着他,勾起一丝苦楚的笑意:“呵,抢了就是抢了,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跟我装什么好心?”
“我不会娶简瞳的。”林陌放下酒瓶,点了支烟。
我懒散地抬手拨散飘过来的烟雾,讥诮出声:“简瞳用一周时间,筹备完了你们的婚礼,你现在说这种话?”
林陌没说话,重新拾起了酒瓶,一口烟一口酒地贪婪吸食着,眼神已然泄漏出了迷恋。
我一惊,猛地起身,掀起他的衣领,愤然逼视着他:“难道你又陷下去了?”
“当然没有。你冷静点。”林陌没有反抗,但显然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是指那些害他上瘾的药物,当即否认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亲口否认,我对他重新陷进迷恋药物的揣想,我竟然感到欣喜。
我明明应该感到难过才对。
因为,如果他又被药物控制,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阻挠他和简瞳在一起。
林陌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些心理活动,只是趁我思绪紊乱的当口,拨开了我揪着他衣领的手,眼神缥缈地望向天花板,喃喃地说:“如果可以,我比谁都想娶她。可是,我快死了。”
“你胡说什么呢?”我不明就里地瞅着他,越来越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没有胡说。”林陌又闷头喝了一大口酒,拿夹烟的手,随意地一抹嘴巴,把酒瓶递给我。
我嫌厌地擦了擦瓶口,顺手摸了一支杯子,随着哗啦哗啦的倒酒声,林陌的声音,犹如万箭齐发,笔直地射入我的心脏。
“尹鸩,五年来一直瞒着你简瞳的消息,我很抱歉。可简瞳从来都没有误会你,她在跟你演戏。”
“演戏?”我倒酒的手倏忽顿住,不由提高了音量。
林陌夺过我手里的酒瓶,替我斟满酒杯,悠悠地说下去:“尹枭把简瞳抓走,却不杀简瞳,不伤害简瞳,是算准了简瞳不会跟你在一起。因为,尹枭在威胁简瞳失败以后,告诉简瞳,他给我的注射器,每一支都是经过艾滋病毒加工的。”
说到这,林陌嘴角浮起一丝绝望的笑:“简瞳选择离开,是想用后半生的幸福赎罪,想要嫁给我。我拒绝了她整整五年,甚至再度演成那个花花公子,想让简瞳放弃这种固执可笑的想法。但你也知道,有时候她跟你很像,完全说不听。”
“所以,我只能假装答应跟她结婚,然后由你来当新郎收场。”
林陌吞云吐雾地道出了简瞳的所有苦衷,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无措地看向他:“是真的么?”
林陌推了我一把,嗤笑:“我骗你干嘛?”
“我是说……你的病……检查过么?会不会……是尹枭撒谎?”我不死心地继续问,只是声音完全不受控的在轻颤。
林陌沉默了几秒,嘴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苦了几分:“我一开始也这样想过,但最后检查出来是HIV阳性。”
“那也不一定会死阿。”我难以置信地晃着手里的杯子,杯中的酒水漾出来,滴在我手上。
我是从来都不喜欢林陌,可我并不希望他去死。
“我其实早就有并发症了。结核性脑膜炎,还有细菌性肺炎。”
林陌握住了我不自觉颤抖的双手,诚恳地深深望进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呼吸,已经不干净了,简瞳的过度呼吸,不能只通过纸袋来拯救,所以,你必须要振作起来。”
我又是一愣:“简瞳的过度呼吸……”
“是,她的病还没好。”林陌接过我的话,握着我的手,喝掉了我杯子里的酒。
喝完,他一边重新为我斟满酒杯,一边似笑非笑地说:“不要看她在我们面前装作很坚强的样子,只有小凡知道,简瞳忍受着怎样的痛苦。能救她的,只有你。你不在她身边,她就变得非常不稳定。现在看来,你也一样。替我守护她吧。”
我一时间还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林陌跟我说的一切,语气急迫地问:“那你呢?”
“我阿,打算出国治病。”林陌笑意盈盈地猛吸了一口香烟,故作洒脱地打了个指响,“想嫁给我,她想得美。”
“如果……你的病治好了呢?”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会这样问,并不是害怕他会回来抢走简瞳,我有自信简瞳是爱我的。
尽管这么说会很矫情,可我真的怕林陌会死,所以我固执地盯着他,渴望从他的回答里,寻到一丝生的希望。
“我说过,我已经拯救不了简瞳了。”林陌避而不答,拿酒瓶轻轻磕碰着我的酒杯,自顾自又喝了一口,微眯着眸子,虚张声势般威胁地和我对上视线:“如果,我能拯救她,死也不会把她让给你。”
我顿时明白了自己在害怕什么。
我怕简瞳知道林陌为了成全我们,一个人远走他乡去看病,会成为我和简瞳之间的一道天堑。
我怕简瞳会一辈子恨我,一辈子活在愧疚和亏欠里。
没有人比我更懂这种感受。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陌,以及简瞳从未背叛过我的庞大感情。
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一个什么样的立场说话。
明知道一切,还假装被蒙在鼓里,理直气壮地接受林陌的离开,指责简瞳的背叛。
我没那么好的演技,也没那么厚的脸皮。
可我必须说些什么,于是,我开口问:“可……明天的婚礼……”
林陌欣欣然扬起唇角,再次潇洒地和我碰杯,全不萦怀似地说:“你本来就欠简瞳一场婚礼,明天……跟简瞳重新开始吧。”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林陌假装坚强的自顾自喝酒,觉得他就像一个上满发条的机械玩具,竭力掩藏着内心的悲伤,可举手投足间的苦楚意味,还是扩散到了我心里。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林陌身边的简瞳,应该和当初小爱身边的我一样,自觉对方时日无多,每分每秒都无比珍惜,根本无暇顾及其它,无暇顾及自己的幸福,只想争分夺秒地完成对方的一切心愿。
现在的简瞳,一定和当初的我一样,陷在深深的困顿中,感受着时间在背后追赶,聆听着时间在耳边拼命地叫嚣:你没时间逃避了!逃避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所以,我应该听从林陌的安排么?我应该接受林陌的成全么?我应该眼看着他离开……自私地把简瞳留在身边么?
似乎看穿了我的思虑,林陌没心没肺地揽过我的肩膀,动作亲昵地如同兄弟,贴在我耳边喷着酒气,说:“你放心吧,小凡是你的儿子,如假包换。”
实在无法忍耐林陌这副让人心疼的臭德行,我一把挣开了他:“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林陌还是嬉皮笑脸,重新勾上我的脖子,一如既往地嘚瑟着冲我挤眉弄眼,“小爷绝对没碰过简瞳。我有病,你也知道。我怎么忍心,把病毒留在简瞳身体里呢?嘿嘿,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这个时候,谁还会担心这种事阿?
我甩开林陌,失去理智地捏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地朝他大吼:“我他妈担心你会死!”
“死?”林陌笑嘻嘻地耸肩甩开我,孩子气地拍着胸脯,“小爷可是杀死尹枭的Super-Hero!想让我死阿……没那么容易!”
越是听到他笑,我就越想哭。
我强忍着泪意,颓唐地望着他:“艾滋病……能治得好么?你都有并发症了!”
“啧!你特么是非得咒小爷死不可么?”林陌咂舌,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喝着酒,喉结上下浮动,面部线条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鲁莽未谙世事的莽撞少年。
只有声音,依然干净如初,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和沉稳。
他说:“小爷不娶简瞳,就是不想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爷这势不可挡、天下无敌的风骚魅力,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为难简瞳呢?到头来我不开心、你不开心、她也不开心。爷没那么拎不清,没那么不开事。”
“可……”刚说出一个字,我就开始哭,泪水势不可挡天下无敌地放肆撒野。
“少废话!喝酒!”林陌有点慌了,第三次拿着酒瓶来碰我的酒杯,“小爷我都自己喝半天了,你特么也不说陪陪小爷!小爷今晚可就走了!”
听到“走了”两个字,我不再坚持,舍命陪君子地跟他碰杯,陪他喝。喝到最后,我俩干脆他一口我一口地就着一个瓶子喝,哧溜哧溜就跟喝白开水似的。
我们谁都不再提简瞳,不再提绝症,不在提往事,只是拼了命地灌醉自己,像是在悲伤明显前,只要能够举杯完成离散,就可以逃开命定的悲剧结局似的。
后来,林陌可能是喝多了,冷不防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尹鸩,你必须答应我。就算你还爱纪心爱,就算你还想纪心爱,你也一定要打碎牙咽到肚子里。哪怕是骗简瞳,我也求你,一定要骗她一辈子。”
他的眼泪全都流到我的脖子里去了,仿佛刚才的坚强都碎掉了。
当然,他的声音,依然干净沉稳,像是此刻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哭,我更没想过,和我抱在一起哭的男人,会是林陌。
根本顾不得现在的场景有多难堪多矫情,我用力抱紧了林陌,带着哭腔问:“为什么阿?小爱死了!我爸死了!整个尹家都他妈死光了!现在……连你……也要死了!为什么阿?林陌,你说说,这是为什么阿?为什么阿?”
我隐约觉得林陌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抱我抱得更紧了,甚至有点让我不能呼吸。
他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与其追根究底寻找答案,不如好好想想简瞳的未来。她没有亲人,你、我、小凡,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在她身边,让她看着我死,你觉得,她的难过,会比你少么?”
听了林陌的话,我的泪水更加汹涌,我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我估计我可能喝醉了。
就是因为我喝醉了,我才只能任由林陌把我摔到床上,拍着我的肩膀,对我喋喋不休地嘱咐。
“好好活下去吧,为了简瞳,为了小凡。”
“新郎礼服在客厅,明早不要迟到了。”
“还有,对不起,我还是要带走纪心爱的孩子。”
“你怪我我也没办法,我不能让任何人阻碍简瞳的幸福。”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容我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他的这些嘱托,我都没太听进去,如果我听进去了,打死也不会放他走,更不会让他抱走小蜜蜜。
可惜,我喝醉了,醉得像只死猪一样,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梦境。
梦里,我回到了某个霰雪白茫茫的深冬,世界年纪还小,小爱也是,于是,她孩子气地牵起尹枭的手,转身一溜烟地跑远。
我哽咽地挥了挥手,这一次,没有追上去。
小爱和尹枭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纯白的雪野,消失在……封冻保鲜了我们全部青春的……冬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