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扑来一道黄色的身影,倒进了辉夜的怀中。
林灵儿转头一看,呼吸一窒。
怎么会是怀希!
怎么会是怀希!
辉夜单手接住了她,另一手中的夜雪余温未熄,仍旧散发着炽热的妖气。
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僵化了。
手中剑一落,插在了地上,他双手紧紧搂住她,可还觉得不够牢,似要将她搂进自己的胸膛里。
“爹……”怀希睫毛微微颤动,艰难地发出了一个字。
“嗯。”辉夜轻声应道,已是无语凝噎。
他缓缓蹲下身,让她躺在怀中更舒服些。
兵戈声戛然而止,漫天飘飞的大雪,熄灭了地涌的烈火。
而辉夜的世界,却是万籁俱寂了。
这场雪,不是真龙雪魄所化,而是真正的雪。
雪花落在怀希的眼角,化成了她的泪。
“爹……我从来……没求过你……这……这一次……求……求七夜不死!”
怀希口中的血咕咕冒出,声音细小如蚊,却在这死一般寂静中,听得格外清晰。
她用着最后的气力抓住辉夜的衣袖,目光幽远,望着远方的七夜、血泊中的十夜,还有跪地在哭的朔夜。
辉夜愣了。
七夜也愣了。
从怀希倒下的一刻,七夜的真龙雪魄便突然收住了,他那样傻傻愣愣地站在那,目光呆滞地看着怀希从他眼前倒下。
“为什么……要替我挡剑?”七夜整个人都傻了,双眼抽搐,大声吼道,“蠢货!我要杀得是你爹啊!”
怀希已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吐在辉夜的衣襟上,她全身骨骼断裂,经脉全毁,早没救了。
辉夜眼角微酸,却是忍住了泪,点了下头。
在看到他点头的刹那,怀希的身体化为了碎光,随风消散了去,从辉夜的怀抱中彻彻底底消失了。
一条链子落在了雪地中,那是辉夜赠她的。
辉夜仍旧保持着怀抱她的姿态,阖上眼,久久没了动静。
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风卷起地上一层层的雪,很快便掩盖了那一滩的血渍。
只有胸前的血,在提醒他人已不在。
“怀希!”林灵儿双膝着了地,掩面痛哭了起来。
震惊太大,她直至现在才回过神来,才哭出了声音。
二旗撤退了。
林灵儿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苍雪山的。
恍惚间走到了苍雪山的大门,她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一身是血的辉夜,他的红发与血混在一起,也看不出分别。
“你要怎么……交代?”林灵儿忍着眼泪问道。
“界主?!界主——”侍卫见到回来的四人,目光全落在辉夜身上,他胸前全是血,目光阴冷地格外骇人。
那些侍卫有些害怕,不敢上前帮忙。
辉夜也没计较,自己慢慢走回了寝宫。
紫月辰也扶着要哭晕的朔夜回北苍山去了。
只剩林灵儿,站在辽远空旷的山中,望着眼前一派辉煌的苍雪圣殿,心情如死水一般寂静。
“怀希……”她喃喃自语道。
你为什么要去替七夜挡剑,你是救了七夜,可是……
却让你爹亲手杀了你!
怀希啊,怀希,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你又知道这样做对你亲人是怎么样的伤害吗?
她头疼欲裂,又不想回行宫去,更不想去见雪缘与秀夜。
天知道这样的消息,二人听完能能不能撑住,别又成了一个噩耗。
“抱歉,是我出手慢了。”未念澈道。
他对冷夜没好感,更没亏欠妖界主什么,自然不会去帮他们杀人,更不会去救人。
但他没想到自己这样做,会让林灵儿这么伤心。
他并不知道怀希对她多重要。
虽然他并不觉自己有错,但还是道歉了。
林灵儿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会儿,便摇摇头,“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想你太伤心。”未念澈道。
林灵儿破涕为笑,“你突然这么认真,我真的……好不习惯啊。”
但笑到一半,便僵硬在嘴角,又是长长一声叹。
她孤独地站在冷溟峰与北苍山相连的天桥上。
或许只有这里的云海天光,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慰藉。
未念澈现出身来,飘在她身边,好像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
她在看风景,他在看她。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揽过她的肩,五指穿透过她身体,他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微愣之后,垂下眼帘轻呵了一声。
好想借出自己的肩膀给她,可他只是……
一缕孤魂。
***
好不容易走进寝宫,辉夜无力往门上一靠,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界主!”雪缘身旁那两贴身侍女正巧在收拾寝宫,见他血淋淋地出现在门口,惊讶之后连忙过来搀扶。
到底见过些世面,才没被吓地不知所措。
辉夜刚被一扶,便吐出了一口血,双脚一软,差些被摔了进去。
“快去叫医丞!”
“不,不必。”辉夜阻止道。
“界主,您伤得不轻!”侍女道。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辉夜道。
若不是因为修为散失太多,他又如何会被二旗打这模样?拼了最后一口气,才将最后一招催动,早超过身体极限,可他不能找医丞。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已失内丹!
御池内云雾缭绕,纱帘被风轻轻吹动,辉夜半身浸没在水中,长长的红发湿漉漉地披在双肩,在水中散开。
露出的上半身肌肤白皙,胸腹肌肉的线条流畅又优美,晶莹的水珠顺着他仰起的脖子滑过胸膛,他双手自然而然地摊开靠在池壁上。
他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红光中,正在疗伤,可只要一闭目,便想起那倒在自己怀中的人。
他呼吸声加重,身上的红光散了。
根本没法静下心来运功。
怀希不是他亲生的女儿,却胜似亲生骨肉。
她是在他眼皮下一点点长大,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视如己出。
何况在秀夜出生之前,她也是维系自己与雪缘之间的纽带,他不知道要如何让雪缘忘记过去的伤痛,只能加倍地对怀希好,毫无保留地对她好,才能让雪缘安心。
他从不敢骂她打她,生怕自己稍微过分点的行为会勾起雪缘的痛苦回忆。他这样对她,甚至都引起过秀夜的不快。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却没想到如今竟然……
亲手杀了她!
这真是命运与他开的玩笑!
想过各种理由去解释这件事,可却改变不了怀希已经死了的事实。
难道要告诉雪缘,自己一剑杀了他们的女儿,使得她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一想到这,辉夜便是浑身难受,除了深深愧疚,更是无穷无尽的伤痛。
怀希,这是他取得名字,取自怀念过去的美好,希冀未来的美好。
这是对怀希的期望,更是对雪缘的期望,希望她忘记那痛苦不堪的过去,得到一个美好幸福的将来。
可怀希死了,什么怀念,什么希冀也成了梦幻泡影!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
北苍圣殿。
一声茶具摔碎的声音传出,侍女正要进去,却被旁边另一位拉住,摇头示意不要去,“将军在气头上。”
紫月辰站在大殿上,气得面红耳赤,来回踱步,他只要一看到还坐在那哭的朔夜,想破口骂人,可狠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上前一步,一甩衣袖道:“你今日倒是让我看了一场好戏啊?”
“九年的时间,还抹不掉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九年的时间,都不能让你稍微上我一点?”紫月辰气炸了,却又是那么不甘,“可你是我的妻子,是得界主赐婚,明媒正娶的妻子!”
“辰,对不起。”朔夜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哽咽着应道。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九年了!你还没醒悟吗!绾绾你今天的表现,实在太令我失望了……”紫月辰仰头叹息了一声,强忍住自己的怒火。
九年的时间很长吗?
对妖族来说,百年弹指一挥,九年算什么?
朔夜而言,仿佛那一幕发生在昨日。
她发现自己怀了十夜的骨肉,欢欢喜喜地跑去找他,与他说赶紧让界主为他们选个吉日完婚,可她话说到一半,被他打断了。
她至今也忘不了那时他脸上如春熙般的笑,他的声音亦如往昔一样温柔。
却说着,“不过是因为冷夜的女人稀缺,我没尝过滋味而已。”
娶你?呵呵,想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能用这么美好的笑颜,说出这样令人恶寒的话,恶心到她胃疼。
可那时候的她好傻好天真,以为是二旗强迫了他,逼他走得。
她哭着替他开脱,哭着恳求他不要走。
他无情地将她推倒在地,与二旗那群人一起乘风而去,而她在后面跑啊,追啊,路上摔了好几跤,摔得身下都是血……
“呜呜……阿娘……阿爹……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呜呜!”小静的哭声拉回了朔夜的思绪,她扑到朔夜的怀中,哭得涕泗横流,“阿娘,阿娘是不是不要阿爹和小静了?呜呜……小静以后会像姐姐一样乖,不会再惹阿娘生气,阿娘不要抛弃我们,你们不要吵架啊……呜呜呜!”
“绾绾,很多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紫月辰低头望着痛哭流涕的女儿,于心不忍道,“你可以不顾你我夫妻之情,但请你顾及这个家,孩子们都是无辜的。”
“我知道,我知道!”朔夜使劲点头,可泪水却是如何也止不住,她再次掩面痛哭了起来,“我没有想怎样,只是……只是不想伤他!”
更想说出那样的话!
那只是她看到他时的气话!
那不过是自己的一时要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抛弃后哭泣的可笑模样罢了!
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对他除了恨,只有恨!
可在看到他倒下后,她所有的脾气都没有了!
“我真的不想他死!我不想,我不想,怎么会这样!”
她惊惶了,害怕了。
“别自责了,这只是个意外。”紫月辰终究不忍再责备她,即便知道自己的妻子心中装着别人。
这么多年的相处,只是让他越加疼惜她,也只有他,知道她受着什么样的苦,她太坚强了,可是再坚强,再厉害的人,终归有倒下的时候,终归需要一个人陪伴,他心疼她。
真的很心疼。
他想抚平当年十夜对她造成的伤害,可是似乎失败了。
他俯下身,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是他先下了杀招,本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如果不是你先刺中了他,死的是你。当初可以狠心抛弃你,如今亦可以无情地杀你,且不说他是二旗的人,本性如此薄情寡义,你还有什么可留恋?”
朔夜皱着眉头,渐渐抬起头,与他对望。
“他不值得你这样眷恋,忘了他,好吗?”紫月辰几近是哀求,他拉起朔夜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宠溺地笑,“你看看,我们有两个可的女儿,有这么一个完整而美好的家,全苍雪山的人都在羡慕我们,你们是我的所有,我紫月辰不求其他,只望与你好好地相守下去。”
“阿娘,不要走!”小静撅起嘴,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她,满心期望。
朔夜望着二人,又是两行泪落,她咬着下唇点点头,伸出双臂搂住了紫月辰,紫月辰立即蹲了下去抱住她。
“辰,是我对不起你!”
“没事。”紫月辰紧紧搂住她,眼中闪过一丝痛,却仍旧觉得满足,揉了揉她的头发,“如果你想哭,哭吧,我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朔夜却是不哭了。
她这辈子已经为那男人流够了眼泪,再也不想了,不想了。
“娘亲?”小静张着大眼睛,望着躺在紫辰怀里的朔夜,朔夜没说话,便将她也一同揽进了怀里。
“将军,林姑娘来了。”
听宫里安静了,侍女这才进去通报。
“呃!我……”林灵儿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来,真没想好要有什么事。
在这时,见医丞路过。
朔夜算了下时辰,秀夜每日这时换药,她应是刚离开。
“凌医丞请留步。”朔夜道。
“啊?抱歉,未看到朔夜大人。”医丞连忙放下药箱行礼。
“可看到界主?”朔夜道。
“回大人,我出来时,他刚进去。”医丞道,“界主似乎有事找夫人,我便出来了。”
医丞察言观色,多问了一句,“朔夜大人找界主有事?”
“不,找你。”朔夜见她一脸疑惑,又道,“去紫丹阁备点强力镇定药,一会送去夫人那。”
“为……为何?”
“公主薨殁了。”
“……啊?”
医丞一愣,刷得一下脸色大变,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见朔夜上前按住她的肩,低声道,“界主失算了,这会儿估计是与夫人说起此事。”
医丞连忙点头,不敢多问,心想这话听了夫人还有活头吗?再强力的镇定药都不管够了,只能用救心丹……或是还魂丹了!哎,可怜少爷那眼睛,绷带又白拆了,这下真好不了……
她匆忙告退,拧起药箱往紫丹阁去了。
林灵儿见朔夜也要动身去秀成轩,她连忙劝道,“我等会与医丞一起去便好,你别去了。”
朔夜的脸色从回苍雪山没好过,刚才北苍圣殿里的争吵她也大致听到了些。
事到如今,她还能强装镇定地在交代事情,让林灵儿越发觉得她内心坚强得可怕,别说紫月辰心疼了,连她都看得心疼。
朔夜一愣,很快明白了林灵儿的用意,她轻声道,“那……都是过去。”
既然她默认了这事,林灵儿便也说开了,“十一夜算是二旗中与他最亲近的人吧?可她死时,乞求他一点点的,都不肯给,希望你……珍重。”
朔夜迟疑了,医丞很快折返了回来,她道:“那你二人去吧。”
医丞见她脸色不好,从药箱中拿了一瓶药给她,便匆忙告辞,带着林灵儿去了秀成轩。
刚一脚踏进了秀成轩,被秀夜的一声吼,吓地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