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猝不及防灌了一肚子真相的宁祎，呆坐了一会儿，浮于面上的惊愕慢慢被压制下去，他脸上表情几乎散尽，面上是不符合他的深沉。
宁祎有点笑不出来，呼了口气问道，“莫……你师兄的女儿？”
若是他再察觉不出来，大概就是天上地下的第一傻。先不管莫蒙不由分说叫九思和他到鬼族救寻念，让莫蒙如此劳心的人，宁祎还是第一次瞧见。再加之刚刚的谢悠过来是和九思做交易，却三句不离莫蒙。
这些都指向什么？
寻念和莫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有些隐秘，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如今怕是都在这鬼族的无垠城之中。
若是真细究起来，莫蒙还没掌管九州，还只是鸿蒙州的大师兄的时候，那些韵事倒是也被人在茶余饭后嚼个稀烂。不信邪下了九州，撞了一身的红尘业障。
寻念若真是半仙，那不就更是清清楚楚。寻念是莫蒙的女儿，不会错。
外头的天好像忽然就黑了下来，醉仙楼的小二用手掌挡着风，把蜡烛护得好好的，他把蜡烛放进盏里，四周一点一点亮起来。
九思的脸忽明忽暗，九思似乎被光晃了下眼睛，从某种情绪里把自己强行拉了出来，他看向宁祎，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然我们劫了人就跑好了。”
宁祎气势汹汹得一手撑着木桌，九思一声应下了，他便冲出去到那谢家的府邸把人给劫出来，大不了宁祎和九思自此和谢悠撕破了脸皮。
蜡烛烧出来得火光昏黄，他们像是说书人口中几百年前的人物，这会儿正做着一个关乎命运的决定，听书的人也许听说过他们会选择的路是什么鬼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在说书人长音中，为他们提心吊胆。
九思抬手用食指蹭了蹭额角，半响才说道，“拖住谢悠。”
***
鸡刚叫了三声，谢悠就推门进了屋，一进屋就问道，“身子好些没有？”
寻念这几日睡得不好，夜里常被梦惊醒，眼睛下面有些发黑，她揉了下眼睛，“还好，没前些日子那么累了，你瞧，这眼底发黑的毛病都好些了。”
她与寻念已是几日未见，而且若是见到，谢悠的心思也全在蓝湛身上。
谢悠没察觉出什么，她挨着寻念坐下，无非是问一问，汤药有没有按时喝。寻念连连应下。
“你可见过醉仙楼那位了？”谢悠突然问道，寻念抿了一下嘴。
“在温怀水那儿见过一次。”寻念应道。
许是温怀水与她说的，寻念便如此应答了。她摸不清温怀水和谢悠的关系，这会儿只好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她心中怕是不会偏向任何人了，没了记忆的人，就像颤颤巍巍立在悬崖边上的人一样。
她没什么闲心去想着相信谁，她只能想着千万不要掉下去，要想着怎么样才能逆转局势，如若不能逆转，怎么才能让她舒坦一些死去。
“常去醉仙楼坐坐，那位九思先生和方寸州上那位关系匪浅，去沾沾灵气也没什么不好的。”说罢，谢悠喝了一口茶水，嘴角稍稍勾起。
“那位？”寻念问了一句。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罢她便觉得自己是好奇心过重，这个问题谢悠也许不会回答。
谢悠笑了一下，居然是答了一句，“掌管九州的那个莫蒙。”
她没想到谢悠会让她到九思身边多沾沾灵气。她能瞧出温怀水不太希望她和九思靠近，她想着谢悠也该是如此。但今日谢悠却是说这样的话，但她想着谢悠稍稍勾起的嘴角，心中有些发慌。
“姑娘，药好了。快趁热喝了。”
“笑笑，能帮我找块新帕子吗？”寻念翻找了一会儿，发现昨天还在身上的帕子寻不见了，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奈得笑，她对笑笑如是说道。
笑笑未多疑，应了一声出门去了。寻念端起碗把汤药全部倒进了茶壶里。
这是她第一次进醉仙楼。
谢悠说九思身上有灵气，莫非他是个神仙？
她有些好奇，她还没瞧见过神仙呢。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不知道怎么，她就对靠窗的位置比较有好感。青天白日的，她总觉着这会儿瞧不见九思。
九思这人瞧着衣袂纷飞，站在那儿就像画一样。但她总觉得这人不太适合在白天出现，在夜里才是。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会儿他不就穿了一身吓死人不偿命的红衫站在二层，淹没在黑暗里。
她要了壶茶，小二一脸纠结道，“姑娘别为难我们，我们这儿是酒楼，不卖茶啊。”
她挑了下眉，不说话。小二没什么办法，屋里人还多，他不去管这个疑似砸场子的姑娘到别处去了。
不一会儿过来个人道，“姑娘喝茶的话，二楼请吧。”
***
那人将她引到二层的大堂便不见了。
大堂里只摆了一个长桌，九思坐在长桌一旁，他瞧着寻念来了，便朝她招了招手。
她脚下微动，神色一变。她没想，九思不过是一个动作，她的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得朝他靠近过去。而且方才心有微动，那种感觉有些强烈。
他不若是会什么妖术吧？
她看向他，他手里摆弄着他的茶具，很好看。她一慌，别开眼，他似乎感觉到了，笑了起来，“过来，我又不会拿热茶泼你。”
“你还想拿热茶泼我？”寻念本能得还嘴，然后在他对面坐下，顺便她把她手中的茶壶放在了九思的眼前。
九思眼皮抬了抬，“什么东西？”
“我日日喝得汤药。”寻念应道。
“拿来做什么？”
“有毒。”
九思的手一抖，笑了笑，“你就不怕，没下毒的被我下了毒？”
有光从窗子外透进来，光点坠在寻念的长发上。她穿一身素衣，如今瞧着比之前要稳重许多，随便往哪儿一站，倒是像个大家闺秀了。
“你们好像都当我是白痴。”寻念说道，眼睛里露出小小的得意，“瞧你这模样就知道，你不过是嘴厉害一些不饶人。而且我总觉得，你来无垠城，也许和我有什么关系。”
“嗯，”九思应了一句，“为了和你私奔。”
寻念笑了一声，抬手蹭了一下自己的侧脸，十分认真得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说罢，两人便都是笑了。
“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你还会把脉？”寻念将信将疑得伸出手，“是不是因为是神仙，所以什么都会？”
九思被逗乐了，笑道，“我不会生孩子。”
他说完把手指放在寻念的脉上，寻念和九思正闹得开心，忽闪着睫毛凑过来，“我有喜脉吗？”
***
“又是五日过去了，还要再送一碗？这也不是办法啊。”
“不送了。”
宁祎以为九思还会二话不吭得放一碗血，叫他闭嘴赶快送到谢府上。
发生什么事儿了？宁祎神经兮兮得觉得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对，他到了无垠城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如今九思一碗又一碗得放血，真当自己的血和这山川河流一样，山川河流都不会亘古，更别说他肉体凡胎，不过是药仙的身份，不过是药仙的血。
“怎么了？”
“不能再等了。离魂草已经摄入过量了。”
“离魂草？他们疯了？”宁祎愣了一下，随即声音不可抑制得扬了起来，“他是想生生把寻念身体里的仙灵全部抽出去，后果会怎么样？”
“就只能生生世世待在鬼族，永远没有记忆没有感情。”九思笑了一声。
“只要留住人的肉体就可以了，完全可以不顾别的东西？这儿的人的情感都去死了吗？恩恩怨怨都过了百年之久了，上一代的事情，由这一代毫不知情的人来偿还，未免太过残忍。寻念怕是一丁点都不知道，若是他日知道了，该怎么想这些人。”
九思知道宁祎所指的这些人，怕是也有他一个。
宁祎骂得对，他们这些人，从来就没为寻念考虑过，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她也许在虞州的小池塘里做个红鲤鱼才是最好。
如今的这些事儿就不会碰到。
她更不需要在九州四处乱跑，为了找一颗颗交颈血。为了助她成人身的交颈血，其实是最大的骗局，寻念会怎么想。
他是个帮凶，最大的帮凶。
“我们要怎么办？”宁祎强行镇定下来。
“暂且不管谢悠，这几日想办法要寻念来见我一面。”九思说完顿了一下，“不，别来见我。今日若是没了这碗血，谢悠定是对我起了疑心。让温怀水请寻念出来一聚，我找机会与她见面。”
“那个姓温的会同意吗？”宁祎拧了下眉。
“侄女的死活他不会不管的，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有办法救寻念。”
宁祎这会儿就出了门，九思使劲揉了揉嘴唇，让嘴唇看起来有些血色，他跌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望了望天，嗤笑了一声。
交颈血和水玉，还是……
***
马车慢悠悠得走着，轱辘压在路上。
宁祎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吩咐车夫快一些，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城才是。
车里的人睡得不*心，眉一直皱着，宁祎伸手抚了一下，那眉稍稍舒展，不一会儿就又皱了起来。
她又开始说梦话，宁祎叹了一口气。已经睡了三天了，滴水未进，他也没法叫醒她。
自从离开无垠城之后，寻念就睡个不停，他凑近了听她在说什么。
但也是无果，声音太小。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她没有发烧。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停在一家客栈的门口，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宁祎费力的想把寻念抱下马车，寻念却突然醒了过来，宁祎喜色上了眉梢。
“你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少天吗？你总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寻念却一眼都没瞧他，她有些放空，傻愣愣得着天，问道，“九思呢？”
宁祎像是哑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好像梦见我把他血都吸光了。”
“没有没有。”宁祎慌了，他极力否认。
“我知道，我把他血都吸光了，我拼命的吸你知道吗，就像八百年没喝过水那样，我急切急了，我的眼睛都是红的，可是没他的血红。”寻念一口气说了下来，“我见过那么多人喝他的血，他都没有死掉，没有喊一声疼，只是嘴唇有些发白。”
“我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第一次没嘴贱说我喝得太急，没嘲笑我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他就笑来着，一直笑。他是不是没力气笑话我了，他就是没力气了对吧，他在心里肯定骂我千八百次了。”
“你别说了！”宁祎掐住她的肩膀，她的嘴却总是合不上，他用再大的力气也没用。
“我摸到他手的温度了，很凉，他从来没那么凉过。他还不肯承认他骗我了，他怎么那么自以为是啊。”她突然伸手抱住了宁祎，“宁祎，他最后告诉我，我是神仙了。”
夜好凉了，她大概知道了，什么是夜凉如水。
天上没有星星。
好像要下雪，可这是夏日的夜。
怎么能下雪呢？
死去的人会回来，除非夏日的夜里有雪。
……
她轻轻得说，“可是我怎么不是很开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