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带三人入了正殿,光明大殿中一比丘结跏趺坐,手结智拳印,头戴五佛宝冠,坐于八叶莲台之上。
那正是大日如来,密宗世界的根本佛,表示着绝对真理,亦是光明理智的象征。
大日如来四周的阴翳里是护世四天王的法相,分别是身穿白色甲胄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身穿红色甲胄手缠赤索的西方广目天王;身穿青色甲胄手持宝剑的南方增长天王;身穿绿色甲胄,右手持宝幡,左手持银鼠的北方多闻天王。
微尘口念佛偈,又点了铜灯,才带着三人出了正殿。
侧殿供着一尊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的沙门形菩萨立于莲华上。“这是地藏菩萨。”微尘说道。
“就是那个入地狱救母的婆罗门女?”樊晓昙问道。
微尘颔首:“正是。秽恶世界充满黑暗罪恶,众生贪嗔痴亦无明,难免作恶犯错,坠入恶道。地藏菩萨慈悲怜悯,对已堕者和未堕者都要救赎,越秽恶的世界越要去,越苦恼的众生越要救赎。”
长绝:“‘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不知地藏菩萨身在地狱救赎众恶的时候,会不会被曼殊沙华的诡丽所惑,而不愿出地狱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也不知他是在发问,还是在喃喃自语。
微尘侧眸看了长绝一眼,并未答话。
“铃铃铃……”一阵风过,佛寺外树枝摇曳,绿叶轻摆,院内一朵开得荼蘼的山茶也被吹落,悠悠浮于绿池之上。
“这铃声何处传来,倒是好听。”霖淇燠深吸一口气,好似这铃声也带着香气涤人肺腑。
微尘莞尔:“从后院传来,那有一宝塔供奉,如诸位想去,可前往一观。”
“大师不去么?”樊晓昙问道,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大师的,跟他在一起十分舒适,如沐春风。
“贫僧还有课业,就不随同前往了。”微尘俯首一礼,径自离开了。
樊晓昙:“那位大娘是不是走了?这寺里都没人了。”他们三人来时,还有寥寥几位香客在院中,此时也已离开了。
“这天也不晚啊……”霖淇燠问道:“还去后院么?”
“来都来了,前面也没见到他们,也许就在后院呢。”樊晓昙拽着长绝就往后院走。
霖淇燠见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也跟上两人。
慈悲寺后院开阔,如茵绿草上矗立这一座九层宝塔。此塔为密檐式仿木塔,塔身为八角形,主要结构均是榫卯相咬合而成,外铺青砖,外檐塔顶均由金黄色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檐角都坠有金铃,微风吹过,宛如清脆的乐曲。
塔高约莫十三丈,每层石砖上均雕有莲花、宝珠、日月等装饰,塔顶掩盖在郁郁葱葱的绿荫下,竟是从塔内长出的一株槐树。
雕窗也伸出一株株葱茏的枝丫,从外面看,就像宝塔罩住了一株槐树,塔与树久经岁月此时已合二为一。
走近一看,门楣上刻有石雕“感灵塔”三个字。
“这感灵塔好漂亮啊,也是奇怪,从慈悲寺竟然看不见这个塔。”樊晓昙感叹道。
长绝仰望此塔:“这里地势比慈悲寺低,再加上绿树掩映,确实不好发现。”
“怎么不见那两人,是不是离开了?”霖淇燠环顾四周,露出一副“人跟丢了”的表情。
“你们在找人啊?”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三人头顶上响起,除了一直仰着头的长绝,霖淇燠和樊晓昙都被吓了一跳。
“谁?”樊晓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趴在第五层窗口那里垂头看着他们。
“我是垂铃。你们是在找人吗?”名叫垂铃的小女孩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粉嘟嘟的脸颊像个新鲜的蜜桃。
三人都没想到这塔上有人,还是个姑娘,均有些怔愣。
“是……我们在找人。”长绝率先答道。
窗口的小女孩忽然不见了,只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感灵塔一层的红漆木门就打开了。
小女孩穿着红色短袄,小鸟般灵巧地从门里跃出来:“是不是一男一女,还长得特别好看?”
这个形容,可以说是宽泛但还准确,长绝点头道:“是的,请问他们去了何处?”
垂铃伸手一指:“他们刚从那边走掉了哦。”
原来慈悲寺左右两侧各有通道通向这里,只是左边的路比较窄小,夹在树种不容易发现。
“我听到他们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吧!”垂铃牵着长绝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人走了。
“我……”
“不用客气!”
霖淇燠抱着手:“长绝这人拿这种热情又活泼的小姑娘最没辙了,这下也好,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樊晓昙:“我怎么觉得我们又被无视了。”
“是你,别算上我,我这么器宇轩昂风流倜傥……”
樊晓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是啊,如此扎眼的火鸡居然还被人无视了,真是天理不容呢。”
“你敢说我是火鸡,你才是黑鸭子呢!”
“走开!不要碰我,你这只属猪的火鸡!”
“你想在佛门净地打架是不……”
又是一阵风起,树影摇摆,清脆的铃声延绵过耳畔,似笑声也似嗟叹。
“微尘大师,那就拜托了。”既明含笑说道。
微尘抬眸看他,对他那醒目的眉心印仿若未觉:“本寺偶有香客留宿,如今恰有空房,贫僧带你们前去就是。”
“有劳。”
“微尘!”欢快的脚步声伴着小女孩黄莺一般的声音传来,微尘刚转身,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扑到自己怀中。
微尘被这一撞,面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抚着刚到自己腰处的那个小脑袋,语气轻柔:“阿玲又贪玩了。”
这两人的状态亲密,似乎十分熟稔。古井一般的微尘在此刻才显现出几分尘世中人的样子,这小女孩虽然只是七、八岁的样子,可幻芜着,心里却生出几分怪异之感。
垂铃仰起头,看着微尘向后一指:“他也想住这里哦。”
幻芜这才回头,在青砖铺就的走廊上看见一个身影,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愣了一瞬,看向既明,他却一脸玩味地笑看着自己,似乎早就预想到这幅画面。
“还有我!”又有两道交叠的声音自长绝身后传来。
“我说的是我!”樊晓昙和霖淇燠急急地赶上来,说的话也一模一样,两人互瞪了一眼,又同时撇过头去。
这两人……真是气氛终结者。幻芜轻轻吁了口气,毕竟她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长绝。
“请诸位一同随我来。”微尘看着几人,眸色如平常一般清明。
穿过正殿所在的院子,走过一条植满翠竹的小径,微尘走在最前面,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僧服,却让这个和尚穿出了一种缥缈之感。
垂铃牵着微尘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微尘步子走得从容且优雅,和跳脱的垂铃在一起,却让这一动一静呈现出一种完美无瑕的契合。
就像诸佛世界中极恶极善、极美极丑的法相,反差强烈却更显真实。
真实……幻芜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那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在眼前慢慢扭曲,就像两束纠缠在一起的赤焰与白烟,他们拥抱着彼此跳着诡异而又糜艳的舞蹈。
两人忽然回头,看着幻芜露出笑意,那笑容在扩散,好似他们见到了人间最大的喜乐之事。两人的嘴唇裂开奇异的弧度,黑洞洞的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是自顾自的越长越大,似乎能把时间的一切都吸进嘴里。
幻芜头皮发麻,轻呼出声。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双手扶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微微侧过头,是长绝在她身后扶住了她,那熟悉的温度从身后传来,似安抚着幻芜此时慌乱的心跳。
幻芜平静下来:“没事,”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状似无意地瞥了微尘和垂铃一眼,“可能是有些累。”
微尘平静的看着她,垂铃的目光也和普通的孩童无二,只是带着些早慧的担忧。
莫不是自己眼花……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只有自己看见了。这是针对自己的幻术吗?原来这世间也有自己无法堪破的幻芜?可是这又是为何呢?
幻芜脑子发沉,额上也渗出细汗,在这佛门清净地,竟觉得无比混沌难熬。
长绝担忧的看着她,刚才在碰到幻芜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此刻幻芜面色发白,可还是强装着镇定,他顺着幻芜发直的双眼看过去,只能见到微尘与垂铃相携前行的背影。
“这几间禅房都是为外客准备的,这几日敝寺没有留宿的香客,几位施主可自便。”微尘朝几人行了个佛礼,便径自离开了。垂铃像只追随在花旁的蝴蝶,一会儿跑到微尘左边,一会儿又溜到微尘的右边了。
微尘垂眸看她,日光从他身前打来,将他原本冷清的侧脸溶上了些许温情,或许是因为他此刻正在看着垂铃微笑吧,幻芜只觉得他终于有些烟火气了。
之前的微尘太过出尘了,犹如一尊无暇的玉雕,完美得不似真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