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你所言,从开始到现在,最初所持之心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幻芜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最开始我就是为了我师父,在我无意中发现他准备的绣架时我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虽然他从未对我言明,也许他改变了主意,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谁知道呢,总是我就是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这算是牺牲吗?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从未有过这么高尚的想法,我只不过是生气,我委屈,我才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却永远也比不过一个死去的人。”
“他找到我,本来就是让我去牺牲的。可他太善良了,他放弃了我,我甚至连为他奉献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吧?我发现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原本是带着利用我的目的接近我的,我伤心委屈,可当我发现他放弃了利用我,不愿以命换命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他不想亏欠我,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道义上,他把我完全关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可以全心全意的为洛昭付出,毫不在意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的付出,他把洛昭当‘自己人’,而我不过是他实现愿望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意外。也许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只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的付出甚至会成为他高尚爱情中的一个污点。你知道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是多么无助吗?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不被人需要的失落感,被他无视的愤怒感交织在一起,才是我选择去绣这幅画的初心。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一个少女无望的爱恋催生的产物罢了。”
“我想让师父看到我也可以付出,我愿意为他牺牲,只要是能实现他的愿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甚至想象着当我完成了他的夙愿而死去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动力。他不想对我有亏欠,我也不想对他有亏欠,我能够以人的姿态活在这世间也是他成全的,这条命作为报答,还给他也无妨。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爱情,对死亡的恐惧也在它的面前褪去了,死亡将是生命最后最瑰丽的献祭。”
“那你现在明白了?”明王听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对幻芜的心路历程很有兴趣。或许他对任何事都能产生兴趣。
“也不是完全明白。”幻芜苦笑道:“不过我至少清楚了我原本以为的对爱情的执着,那些因此而生的不甘和怨怼,都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不满罢了。和洛昭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没什么能力,心眼也小得可怜,师父喜欢她不喜欢我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因为承认了这点而产生的落差感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毫无用处的人生似乎只有这画帛能改变一点了。我渐渐意识到,比起死亡,我更怕苍白的生命,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么听来确实让人动容。”明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此说来,一开始为了所爱之人的付出,其实本质上是出于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听你的意思,似乎是已经明白了对自己师父并不是男女之情?”
“是的。”
“你爱上第七层里幻境里的那个少年人了?”
幻芜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的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曾多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犹如一轮散发着热源的太阳,她喜爱这温暖,可却无法直视这片光明。
可现在又有什么好回避的呢?反正她已经说了这么多了,话语优先于思考,将她的内心释放,这几乎是她第一次那么清醒地面对自己。她对荟明的感情已经回归平和,也正因为这样朴实的感情,让她全心全意的想要完成荟明的心愿。
这么长久以来对师父的执念在说出口的这一刻彻底的放下了。她太想倾诉了,这幻境成了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是的,我爱他。”
“这便是了,你若失去了性命,那你的爱情怎么办?”明王似乎也在替她忧虑。
“这便是命运吧,洛昭是她的母亲,我的执念兜兜转转全部集中到一处了。我没想过会遇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他。在这之前,我已经为这件事坚持了十年。十年在佛经中不过一弹指,在永恒的天地间,在拥有无尽寿数的神祗面前,十年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可对我而言,却是我为人的年岁里一大半的时光了。它是我的心血,我的成就,我的命早就和这幅画连在了一起,放弃这幅画就等同于放弃我的性命。”
“唉,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执着催生心魔。”
幻芜显得十分坦然:“我不是佛门弟子,并不在意执念伤人。若我的坚持能够换回一个可以拯救更多人的生命,可以完成师父的心愿,可以让我爱的人重新拥有亲人的怀抱,这么多的好处,我其实是赚了很多呢。这么想来,吞下心魔的苦果,也是可以果腹的。”
“心魔的苦果足以果腹,却也能致命。还未曾体味到饱腹的满足感便命丧黄泉,岂不是因噎废食一般愚蠢之举。”明王失去了从容,稍显急切,“生命应当如火焰一般,光明又炽热,爱情也是如此,只有拼尽全力去燃烧,才能在灰飞烟灭之时不留遗憾。”
明王一边说,一边从他身后取出一股火焰。壁画中的火焰因他的动作而活了起来,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向幻芜展示着它们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赤色的火焰带着淡淡的蓝紫色,似妖娆舞动的舞姬指尖的蝶,起伏的焰火就是她们的双手,即使疲累也不能放下。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执念,是火与生俱来的渴望。
“它是不是很美?”明王青黑色的脸庞在火焰中显出几分妖异,“这是迦楼罗火,迦楼罗一生所食的毒蛇最终在它体内生出爆发出蚀心跗骨的毒素,痛不欲生的迦楼罗放弃了生命,自焚而死化为灰烬。这火焰便是结束了这一场宿命的火焰,它凝集了迦楼罗一生的喜怒哀乐,终结了它最后的痛苦和怨恨。”
火焰自明王掌中飞出,直到幻芜眼前才停下来,火光在她的眼瞳里跳动,这诡谲的生命力中释放着一种极致的美感。幻芜在这瞬间深刻地理解了所谓飞蛾扑火这样的举动,在这样的美丽之前,飞蛾只有以死亡才能妆点自己的生命,因决然赴死而生出的美感才能与这火焰之美相匹敌。
飞蛾扑火,本身就是一场恐惧与决心的较量,希望与绝望在这场较量里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爱与恨在最纯粹的美丽中得到升华,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结局。
哪怕是化为灰烬,也无法拒绝如此绚丽的诱惑。
“不把一切烧尽,这火焰是不会熄灭的。”明王话音一落,幻芜眼前漂浮着的火焰像雨滴一样坠落,脚下的地板瞬间被点燃,似一朵巨大而瑰丽的牡丹花,正在决绝地舒展它缱绻交叠的花瓣。
幻芜忍不住向后退,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仍旧难逃本能的控制。
好在火焰并没有蔓延出多大的范围,幻芜与这团烈焰保持了五步的距离。
“‘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于物。故受今身。’迦楼罗火能摄引一切,焚烧一切颠倒梦想。让你的执念在这火焰中燃烧,才是所有不甘痴缠最美妙的归宿!”明王大笑起来,整个曼陀罗中的生灵也在大笑,感灵塔里的砖瓦在大笑,破碎的木块在大笑,金铃在大笑……这些笑声震耳欲聋,即便捂住耳朵,只觉得这笑从自己身体里传出,似乎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发笑。
她害怕这笑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只能紧紧咬住下唇。
“啪”——有东西坠落到火堆中发出的声音,幻芜忍不住去瞧。那是一块长六尺宽三尺的帛,帛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尚未完成的脸庞在火焰中化为缕青烟。
我的帛画!幻芜差点喊出来——不,不对,这是幻术!
她不能上当,这不就是明王的目的么?引导自己说出心里话,加深帛画在自己意识中的重要性,再用迦楼罗火迷惑自己的心智,最后再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个虚虚实实的幻境里,再严谨的人也难免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不需要很多,只需要一点就能被敏锐的幻境捉住。一旦被捉住,情绪就成了上钩的游鱼,只能随着鱼线起伏摇摆,这鱼线一段,情绪也就崩溃了。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去在乎所谓的虚实真假,崩溃的情感淹没理智,急需一个宣泄口。
此时在幻芜面前燃烧的画帛就是一个饵,饵不需要是真实的,足以引诱一只仓皇无措的游鱼。
幻芜不能崩溃,不能哭也不能笑,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可是这太难了,这几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凌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