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门眼神一暗,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告密?尔等做出此等污浊之事又何须小僧告密?你二人以授课为名整夜在房中密会本就不妥,如今竟直接出寺夜游,想必是惧怕佛祖慧眼昭昭吧?”
“血口喷人!我与微尘清清白白,你妄称出家人,言行如此龌龊,你不觉得恶心吗?!”垂铃自己是不怕,可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出言侮辱微尘。微尘年纪轻轻就已坐上授业阿阇梨之位,又深得住持喜爱,寺中必定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也是她大意了,让人钻了空子。
“你……”
“阿弥陀佛。”住持口念佛号,打断了他们两人的争执,他双目微张,淡淡地看了那中年和尚一眼:“空净,出家人清净本然,切勿妄议他人,擅造口业。”
“是,住持。”那名为空净的沙门怯怯地看了住持一眼,终是没有再说,可眼里的不甘却更是明显。
“微尘,你可有话要说?”住持看向微尘。
“弟子愿受罚。”微尘轻阖双目,语气十分释然。
“微尘!”垂铃急了,他这样不就是承认自己有错吗?!
“弟子修佛十余载,终是未明佛法,难得大道。弟子愿面壁十年,悔悟思过。”微尘说完,对着住持俯首一拜。
住持看着微尘头顶,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已发此愿,为师断不能阻你。但愿你……唉,罢了罢了。”
众沙门都未见过住持如此无奈的神色,皆闭口不言。唯有微尘伏地再拜,径直起身离开了大殿。
十年?为了躲开自己,他竟选择面壁十年。垂铃看着微尘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人的心如此决绝。
“微尘……”垂铃泪已绝堤,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声喊道。
微尘脚下一滞,再不回头。
住持吩咐其他人散了,偌大的殿中只剩垂铃还跪着。
“阿铃,你起来吧。”住持一生都在慈悲寺中,可以说是真正心怀慈悲的阿阇梨,他的话中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垂铃听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住持……我……”
“阿铃,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吧,时间真是快啊,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岁月的力量。”住持似乎陷入回忆,连语气都带了些惆怅,“我一生修行,可终是看不破这有情世界,修为也只能是如此了。唯有微尘,当年我为他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他能做凡尘中的一粒微尘,不必苦于爱恨之心。可这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微尘所构呢?”
“你与微尘,其实都是世间至纯至真之心。这样干净的灵魂,容易修成大道,也容易一步成魔。你是他的劫难,可他又何尝不是你的劫难呢?”
垂铃一句话也不说,哭声倒是渐渐止住了。
“有情世界,唯‘情’最误人。微尘是我最喜爱的弟子,我也准备将我毕生所学尽授于他,在我圆寂之前,我将为微尘灌顶。这十年,是微尘的十年修行,也是你的十年修心。可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啊?”
“住持……”垂铃抬眼看着住持,他已经老了,却始终如一棵古松般傲然。可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悲哀让垂铃倍感心酸。
“我明白了。”垂铃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她想成全这个老人。要说在这个世上谁是真心为微尘的,那就莫过于这个老人了。
谁不苦呢?遁入空门还不是无法逃脱世俗的羁绊,那口口声声说心无挂碍的沙门也会嫉妒,那心心念念苦集灭道的佛陀也会悲哀。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众生碍于宿缘深重,菩萨粉身碎骨却也救不了一个人。
垂铃忽然很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她剪了一截槐树枝带进感灵塔,然后就再也没出塔门半步。
幻芜跟长绝在这个世界里成为了完全独立的两个存在,这种感觉很莫名,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彼此相依。
幻芜很清楚,若非这种境地,她全然不会如此坦然地和长绝紧挨在一起。他们终会出去的,离开这个属于他人的人生。她突然有些不舍,离开了这里,那些挂在心上的人和事,就会纷杂地向自己涌来。
“原来感灵塔里的槐树,竟是垂铃种下的。”长绝感慨道。
“这便是因果吧,也不知此树长成,会迎来什么样的果?”
此时已是微尘面壁的第九年,再过一年,他便功德圆满了。
住持患病多年,他深知自己终是难过生死大关,不过他还是很庆幸他撑到了此刻,待为微尘灌顶以后,他便了无遗憾了。
“师父!师父!”一声急促地叫喊声打破了暗夜的宁静。
住持挣扎着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一沙门跪在住持跟前,面色惊惶,“空性师兄,他,他从感灵塔坠亡了!”
住持眼前一黑,抓着那人的手臂:“快带我去!”
几位沙门护着住持赶去感灵塔前,那里早已围着好些人,他们大多惶惶不安,唯有一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住持看着躺着地上的空性,那是他很早就收入门下的弟子,他为人和善,性子又软,所以很得慈悲寺上下的喜欢。此刻他的身子躺在大片刺眼的血污里,口鼻处也尽是血迹,一双手搭在耳边,双腿弯曲扭成了格外诡异的姿势,犹如一个人踩着山涧里的石块高跳奔跑。
可这人已然死了。
住持看着正在痛哭的那人,问道:“空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幻芜记得,这人正是当初站出来指责微尘与垂铃行为不当的那个沙门。此时的空净也老了许多,脸颊消瘦,颧骨高耸,唇下蓄着短须,只一双眼始终阴鸷晦暗。
“师父!师兄他死得冤枉啊!”空净一边哭嚎一边扑到住持脚下,一张干瘦的脸上满是涕泪,“都是那个妖女,一定是她推空性师兄,使得师兄坠亡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沙门或惊或怒,尤其是以空净为首常年对微尘心怀不满的几人,已然在叫嚣着要冲进感灵塔抓人了。
住持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空净口中的妖女说的是垂铃。他仰头看着高耸的感灵塔,整个高塔在无数的灯烛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无论何时,这座塔总是会被点亮的。
住持稍稍稳了心神,开口问道:“你说这是垂铃所为,何以见得?”
“感灵塔这附近,寺中之人一直都鲜少踏足,唯有垂铃这个妖女长居于此,何况空性师兄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坠亡的啊!这里能造成如此惨状的,无非就是感灵塔,而这塔上又只有那个妖女一人,除了她会做出此等恶事之外我们当中还能有谁?!”空净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仿若他目睹了一切似的。
此话一出,已有几个沙门手持长棍,仿佛只等住持一声令下,就会撞破感灵塔那扇木门。毕竟同门师兄惨死,足够能激起这些平日里吃斋念佛的人内心深处的某种血性了。
不过未等住持说话,一道清丽的女声猗悠悠传来:“可笑。”
众人回头,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感灵塔下一站了一名女子。她姣好的容颜在灯烛的照耀下明媚无比,一双眼堪比最亮的星辰,殷红的嘴唇犹如春日开得最好的海棠。
红衣似血,飘摇妩媚,那人正是垂铃。光阴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把她雕琢得更加精致如画。世人都会老去,唯有她这样的精魅才会不老不死,始终如一。
那些“诸法空相”的佛理在她身上好似并不能被印证。那些原本愤怒着、惊恐着,或是犹疑着的佛门弟子,竟在看见她的瞬间全部呆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毕竟绝大多数凡人,在见到此间绝色都免不了心神摇曳,即便是修习了佛法的人,也忍不住心想,这般柔美的女子,断做不出杀人这档子恶事吧。
她笑得极美,只是一双眼里的轻蔑毫不遮掩。
空净回过神来,指着她大喊:“妖女!还不快就地伏法,我佛慈悲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垂铃定定地看着她,殷红的唇瓣忽然绽开一笑:“奴有一问,若无人解惑实在难以心安,不如这位师父为奴讲解一二?”
“何,何事?”空净咽了下唾沫,竟然接了她的话头。他此时之觉得,岁月还是给她添了痕迹的,毫无疑问,此时的垂铃稚气已脱,完全变成了个娇媚的女子。
她明明站得那么远,可她身上的香气好像随风飘到了他们周围似的。
垂铃缓步走出感灵塔下那小块阴影,朝着空净走来,她的笑中还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之人似的:“大师刚说,此地鲜有人来,除我以外再无他人,既然如此,那这位死掉的空性师父,为何深夜会出现在此处呢?”
她的声音犹如莺啼,几个道行浅薄的小沙弥听来,竟忍不住去想她的歌声该是何等动听。
“这,这我如何得知?或许空性师兄只是难眠,散步到此地也未可知……”空净说得犹疑,显然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