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裹着狐裘,银白色的绒毛随着风轻轻地抚在他的脸上,像女子的柔荑在小心翼翼地触碰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身后是一片茫茫大雪,可他的容颜却比这世间最白的雪更为清贵。若不是那眉心黑色的印记,没见过他的人只怕会把他当做这雪山上的仙人。
他的脸上是不变的笑意,柔和得堪比山间出绽的雪莲,可幻芜在他漆黑的眼里,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阴霾的毒蛇,幻芜脑海里只有这个画面,而且这只毒蛇此刻好像很生气。
幻芜就像从燃着地龙的殿堂里瞬间就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长绝走上前来,站在幻芜跟前,挡住了既明的目光。
既明的视线落到了长绝身上,他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就笑开了,还笑得颇为满足。
“你是何人?”霖淇燠打破了僵局。
“既明。”他并无遮掩,老实答了。
“你……你就是那个血洗了祭司殿的方士?”樊晓昙冷着脸看他,声音轻颤。
“嗯。”既明眼波流转,带着些妩媚的神色看向樊晓昙:“你也是祭司殿的吧?想报仇?”
樊晓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扯了扯嘴角:“不,我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得自由。”
“不客气,我也是受人之托。”既明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把视线投向长绝身后。
福生紧贴着幻芜,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她的不安,冲既明问道:“你跟着我?”
“不让你放松警惕,我也没办法跟着你找到此处吧。”既明语气温和,如同一个礼貌的翩翩君子对每一个人都十分和善。
“幻芜,天色已明,咱们继续上路吧。”既明说着,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话的语气也跟老友一般,再自然不过。
长绝听见这句话,玄色蛇皮做的刀鞘被拇指拨开,寒光一闪而过:“阿芜,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既明摇了摇头,肆意洒脱:“别这么紧张,我可不愿这干净的地方也染上血色。如果她想跟你们走,我不会阻拦。”他一边说,还侧了身子,做出一副让路的姿态。
他的意思就是让幻芜做决定,看既明一副安然的样子,霖淇燠和樊晓昙同时看向幻芜。
“你不会要跟他走吧?”樊晓昙问道。
幻芜轻轻按住了长绝持刀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来,缓步朝既明走去。她脸色苍白,单薄得如同莲瓣,身前未束的墨发被轻轻扬起,流连似的摇摆在她的身侧,最终难抵风过之力,被吹到她的身后。
既明恍惚间竟觉得她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和心中那人重叠在了一起,笑意渐渐敛去。
“你疯了吧?”幻芜的手被樊晓昙一把拉住:“你要跟这个人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竟然……你不知道长绝他有多担心你吗?”
“抱歉,累你们辛苦了。现在你们见到了,我无碍。”幻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樊晓昙的手,微微侧了脸,余光对着长绝,“你们先回去吧,我跟既明还有些事要处理,等事情办完我会自行回去。”
“你!”樊晓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只觉得一路来都是白费力气,这人根本就是自己跟着别人跑的!她看了看长绝,他虽一直注视着幻芜,却根本没有要拦的意思,脸上连一点不甘的神色也没有,好像只有她一个在生气。
“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
霖淇燠皱了皱眉,心里也不同意幻芜跟着这个人走,但看她一脸坚决的样子,想必也拦不住:“你要跟他去做什么?”
幻芜其实也不清楚,她抬眼看了既明,既明却恍惚地看着她。
既明看到幻芜比冰棱还干净的眼睛,好像大醉初醒一般,怔愣了一瞬才走向幻芜,然后直接牵住她的手。
幻芜因他这个无比自然的动作,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挣了下,手却被握得更紧,既明瞥了她一眼,眸色如夜。
幻芜像泄了气似的,被既明牵着就往外走:“此事,外人不便知晓。”
外人?霖淇燠被这句话打懵了,看着前面就要走出山洞的两人,迅速看向长绝。
只见长绝面如死灰,眼睛只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一手,似乎魂都跟着一起飞走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也不拦一下啊?”樊晓昙倒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毫无动静的两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应该有她的原因。”长绝眼神发直,轻声说道,那感觉颇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
“什么原因?”樊晓昙抱着手,语气愤懑:“也没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啊?我看她倒是挺乐意跟着人走的。”
长绝也很想问一问,可是他心里还是愿意相信她,即便她不说,即便……他此时心如刀绞。
“你不许走!”稚嫩的童音变得尖利,长绝走上前才看见是福生挡在了幻芜跟前。
他死死地盯着幻芜,一双眼里有悲有怒,身上光影绰绰,似有无数个影子萦绕在他身边,变幻不断。
“福生……”幻芜隐约可见那些影子,就是他初见自己时变的那些妇孺老人。
“别丢下我!”福生喊道,似应和一般,又有一道混杂交叠的声音说道:“别丢下我们!”
樊晓昙听见这声音,竟觉得无比隐含,如同地狱的怨鬼扼住自己的脖子:“这小孩……”
“怨灵缠身。”霖淇燠叹道。
既明轻笑了一声,兴致盎然地说:“怪不得你如此厉害,能困我这么久。”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福生,然后抬起手。
幻芜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既明扫了她的手一眼,并没有挣:“降妖除魔啊。”
“你自己就是妖魔!怎么不除了自己?”幻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放开他的手直接走向福生。
长绝的心提了一下,就连樊晓昙都想出声阻拦。
可就在幻芜抱住福生的那一刻,他周围阴暗盘旋着的影子就不见了,福生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恢复了清明,只带着些小小的委屈,跟普通孩童无二。
“福生……”幻芜抱着福生,感受着他身上的不安、恐惧、愤怒……还有对人世的爱与眷恋。她很清楚,福生是怨灵,可他仍有躯壳在这里,就像一个吸纳怨灵的容器。
那些病弱妇孺、老人孩童,原本也是这世间的一条生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被亲人抛弃,被挚爱背叛,就连福生这样伤害不到任何人的孩子,也因为自己的外表,被人当做不祥的妖物,被村人驱逐,最终被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像被人接纳包容,于是就像约定好了一样,躲在这座雪山上,藏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人,同时也是无数个残破的人生。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伤害过福生,也没有伤害过别人。那些幻术,就像小孩子希望得到大人的关注,而故意打破的碗碟吧。
在幻境里才可以看到一些不那么悲苦的人生,体会到人世间本该就有的欢笑。
幻芜紧紧地抱着福生,鼻腔都是胀痛的苦涩,她把脸埋在福生单薄的肩膀上,掩埋掉眼角溢出的凉意。
“幻芜……”福生伸出小手轻轻地搭在幻芜的肩上,也不知何处来的记忆,竟轻缓地拍起她的背来。
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有一只温柔的手,曾这样安慰过自己吧。
“对不起,对不起……”幻芜原本想说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些安慰人的假话,那些无法实现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她满腔的愧疚。
谁又不明白呢?谁不知道那些话只是安慰,只是谎言,即便是孩童,他们也知道那是虚无缥缈的梦,可他们还是笑着点头,笑着说“拉钩哦”、“说好了哦”、“我等你回来”……
可你只是觉得那些眼眸太过单纯明亮,好像能从那里看到自己伪善的面容,然后匆匆地撇过头去,慌忙地逃离而已。
那些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些沉甸甸的爱意,变成了蚀心跗骨的毒药。似乎只有躲避抛弃,自己就能得到解脱。
“你哭了,羞不羞啊。”福生就像个大人一样,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幻芜,“你陪我玩了,我很开心。我只是,只是很久没那么开心了,就想把你留下来。我是不是太坏了?”
幻芜快速地眨着眼睛,把滚烫的眼泪憋回眼眶:“不,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寂寞的。”
“是啊,你也会寂寞的,在这里会呆不惯会难受,也许还会死掉的吧。我忘了,你跟我不一样,我已经死掉了。”
幻芜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大哭出声,身后的几人,也无人说话。只有渐渐喧嚣起来的风声,似乎在呜咽悲泣。
“福生,你想离开这里吗?我把你的尸骨带走,你就可以离开此处,重新转世为人了。”霖淇燠抱着手问道。
福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幻芜,摇了摇头:“不,我要陪着我的朋友,我走了,它怎么办?这里挺好的,我不想离开。”
“我不想在做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