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芜深知,对她而言寒气不是最痛苦的,释放掉就好,麻烦的是之后没有长绝,她必定会倍感煎熬。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雪国度,那般脆弱的时刻,说不定会被冰封在这里。
不过最要紧的是打发既明,想不出借口,不如就装糊涂。
“既明。”幻芜朝前喊了一声,既明并没有回头。
“既明……”风雪太大了吧,幻芜又喊了一声。
前面的人始终没有反应,就那样不疾不徐地走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完全没有改变的动作和步态,甚至连发丝吹拂的频率也是一样的,幻芜停下来,那人还是与自己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此刻,幻芜已经明白,眼前这个“既明”是个假的,或者说,暂时还只是个幻影。
至于真的那个,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或者早就走远了并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跟上来,或者他也被某个幻影诱骗了,以为自己就在他身后。
对于幻芜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高明的幻术,不过对别人就不一样了。
模糊的视野、肆虐的风雪、刺骨的寒冷,还有那几乎隔绝一切的风声,这些改变五感,降低灵敏度,让人恐慌迷茫的手段,都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外在条件。
不过一想到既明现在也许正被耍得团团转,她竟然生出几分窃喜来。
本来也走得累了,幻芜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用像其他受困于幻境中的人一般默念《清静经》之类的清明灵台,幻芜只需扫视四周,闭眼再睁开,幻境就破了。
还是有风,不过没有那么大,眼睛也没有睁不开的沉重感,虽然没有日光照射,一颗颗细雪在不同的角度总会有一处折射出流光。
眼前的一切,细微可知,变幻才是真实。
既明不在,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她的右手已经按在袖囊处,或许在这无人的雪国,她可以继续完成她的绣画。
幻芜咬下唇,还是松开了手。这幻影不知是何人,在这个不明确的环境里,既明也不知何时会出现。
身体上的反应还可以用病痛掩盖,但绣画……她不敢冒这个险。
直到此刻,幻芜才第一次想起了荟明。因为这幅绣画,她才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毕竟她做这个最初的原因,就是为了他。
她忽然发现,在这段时间里,自己感到彷徨迷惘害怕的时候,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他——那个曾经在她生命里如海上明珠一般的存在,曾经无比依赖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她心跳加快,灵台却犹如被雪水洗过一般清明。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占据着她生命中所有“唯一”的男人,就像此刻从指间溜走的雪花一样,仍旧无比美丽耀眼,可她即便抓不住,也不再觉得遗憾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然后笑容逐渐扩大。
此刻她再回忆起初见的画面,如玉般的手指拂过紫藤柔嫩的花枝,露出山水一般清隽的侧脸,点漆的笑眸望向自己,不再有心悸一般的钝痛感,取而代之的是顺着他青丝落下的粉白花瓣,轻柔绵软地融入心头。
已有什么东西在此刻,被幻芜悄然而又安稳地珍藏在过去里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踏风而来。幻芜几乎是在第一眼还未看清容貌之时就认出了他,少年人一身赫赤色深衣,就是当初在秋长镇自己拔草为布做的那件。
纷纷扬扬的雪花绕过他的脸庞,好像不忍沾染上去一样轻轻地从他身前就分开了。
少年人眉眼如昨,清澈明媚得就像春雨后含着雨露的海棠,眉心一道红痕,与刻在心上的痕迹一致。
幻芜怔愣了片刻,随着口中溢出的名字,她笑着站起来。
“阿芜!我终于找到你了……”长绝向她伸出手,幻芜也笑着,似乎马上就会扑向那个怀抱。
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向那个伸出手,一道淡蓝色光华飞过,来人瞬间被冻结成冰。
幻芜收敛了笑意,对着虚空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生活在这里,想必是不怕冻的吧。”
话音一落,眼前那个被冰层冻住的身影瞬间散开,冰晶像缓慢坠落的花瓣一样定格在空中,被风一吹就消失无踪。
又如同水面被风吹动一般,那处渐渐幻化出一个高大的影子。那是一个白毛黑面的兽形怪物,似猿似熊,难以分辨。
那怪物开口说话,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这里?”
“在下幻芜,我要翻过此山,到对面去?”
“你过不去的。”那怪物长着大嘴,又突然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声音却变成雄浑的男子音了:“我喜欢你,留下来陪我啊。”
声音低沉,但语气却很娇俏,幻芜怎么听怎么奇怪。
“可我有事在身,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同行的朋友,不知在何处?”
那美丽女子的容貌又变了,成了个样貌普通的中年妇人:“那个笨蛋啊,还在幻境里呢。他没有你聪明,不好玩。”
“你想要有人陪你玩啊?”幻芜站不住了,又坐下,含笑看着眼前那个变幻莫测的身影。
“对啊对啊!”中年妇人脸上显现出一种孩童般兴奋的神情。
“在那个笨蛋清醒之前,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说既明是笨蛋,还能得到共鸣,让幻芜这个长期被压迫的人倍感喜悦。
那妇人又变成了雪怪的模样,手舞足蹈十分开心:“那我多困他一会儿!”
“嗯嗯,那我也可以多休息一下,不用被他逼着赶路了。”幻芜转了转眼珠,微蹙了眉,说道:“可这里风雪太大,我身体又不太好,你能带我去个隐蔽点的地方吗?”
“可以啊,我知道一个地方。”雪怪蹦跳着向幻芜走来,巨大的手掌向她伸出来,“我带你去!”
幻芜看着眼前那只黑皮白毛的大手,指甲尖利如兽,顺着那手掌向上看,高大足有十尺大家伙睁着一双赤红的圆眼看着她。
幻芜又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眼前大概是怪兽小腿的位置,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一点。水纹波动,雪怪的身影变成雪花散在风中,而她的手指刚好点在一个额头上。
那是一个五、六岁男童的样子,塌鼻小眼,脑袋却很大,额骨的位置都是凸起的,就像在脑袋里长了个肉瘤。
那只伸出的小手上,也长着六根手指。
“啊!”小孩子大叫一声,缩回手捂在脸上,好像是不愿意让幻芜见到他的脸。
可那属于孩童的一双小手,根本挡不住他与瘦小身体相比可以说的“巨大”的头颅,他紧闭着眼睛不看幻芜。
“不是说要带我走吗?”幻芜的声音轻柔地响起,“这里很冷呢。”
没有听到惊恐的尖叫声,没有听到眼前人急促地跑走的脚步声,小童微微地睁开一只眼,那个叫幻芜的女子还坐在原地,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
他放下手,睁着不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因为前额凸出,压迫着小童的眉骨,使得他的双眼开阔,眼尾也向下垂,即便没有表情,看起来也有些可怜。
也许只有幻芜觉得可怜,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样的小孩只怕是诡异可怖的吧。
所以他宁愿幻化成雪怪的样子向你伸手,也不愿意露出本来面目面对你。
幻芜没有催促他,却也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小童却以为她是厌烦了,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我这就带你去。”
幻芜牵住那只小手,费力地站起来,她走得缓慢,小童也放慢脚步。
那双手很小也很冰冷,幻芜垂眼看着小童的背影,小小的身板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灰黑色棉衣,一双布鞋也满是补丁。看来这孩子应该出身贫寒,再加上奇异的相貌,生前一定过得很辛苦。
没错,生前,这个小男孩早就死了。
满是怨气的亡灵不散留在这雪山上,还能变幻各种样子。雪山这种地方很难生存,利用旅人绝望恐惧的心里织造幻境的,应该是一种叫幻雪灵的妖物。
这种由死在雪山中人而催生出的妖物,十分难得,多在常年积雪的雪山上出现,没想到这里也有,还是个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幻芜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知是因为脑袋比较重而耷拉着,还是因为不高兴而耷拉着。
“我叫……福生。”小男孩犹豫地说,似乎自己也在回忆,“对,福生。”
“福生。”因幸福而生的孩子吗?取这样的名字,想必是父母希望这个孩子能幸福吧。
“很好听的名字,不像我的名字,一场梦幻,终归于无。”幻芜有些感慨。
福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恍惚,笨拙地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听,跟福生的名字一样好听。”
“嗯!”幻芜又笑起来,福生见她笑了,才开心起来。
福生领着幻芜到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还挺深,似乎还有人生活的痕迹。
或者说,是动物生存过的痕迹,因为这山洞四周零散的丢弃着一些残骸,还有石块都有被打磨过的痕迹。
这山洞约莫十余丈,最里面比较开阔,有一个宽阔的石台,石台上躺着一具巨大的残骸。
脊骨像人一般微弯,但骨骼比人更粗更大,手掌脚掌也很大,对比起来,脑袋就显得比较小了。
“这是……雪怪的尸骨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