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也是寂寞的。”孩子自有孩子的忧郁,秦逸云头也不回地背对着通亮的舞楼走远了,积雪上不再浮光掠影,只余空灵清澈。
秦逸云抬了抬头,好像隔着眼罩在看那下午被冰结、被焚烧,这会儿又乌云密布的天空。
“人群外才有自由。”他喃喃自语。
修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没有作回应。至于寂寞和自由之间的辩证关系,修罗是丝毫不在意的。
佛爷走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留下,轻飘飘的,踏雪无痕。
秦逸云站在灯影绰绰的街道,两边全是张灯结彩准备着跨年的喜庆还有预祝战争胜利的祈福。
这一切,好像与他格格不入。
世界与他格格不入,而不是他与世界格格不入。
“唉……”佛爷摸了摸自己的眼罩,低叹一口气,他仰起脸,“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修罗觉得这是在和她说话。
“去吧。”我在。
修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说话也开始说一半,藏一半,语言风格变得婉约……亦或者只是因为宠溺。
“我应该去给朋友们告别。”佛爷好像梦呓一般自言自语。
朋友,佛爷说的朋友可不是刚刚那些人在舞楼里一面之交所谓的朋友。
秦逸云好像化作一缕青烟,在夜空下飘飘荡荡,好似雪地上若隐若现的鬼魅幽灵。他轻飘飘的,让人感到无法触碰,无法捉摸。
周围的景物都消化了,在他的周身变得朦胧,变得模糊。
修罗的血眸动了动,最终归于平静。
他们好像在时空的回廊里穿梭,绕开了时间和空间,走到了世界外侧俯瞰世界。这实在是奇妙的感受,好像是世界摊开了,变成了一本书,一幅画,供你赏玩。
景象再次清晰时,修罗敏锐察觉到温度的变化。显然,这里绝不是罗曼帝国的奥罗领最北境。
是拉克帝国,帝都法尔朗。
修罗看得清楚,隔着薄薄雪幕那灯火通明的皇宫,还有人烟不息的街道。
这里是拉克帝都城郊的高山,悬崖陡峭,白岩陡峭。这里的石料是极佳的,被拉克皇宫请来做基石,千百年不坏。
然而现在这座白岩山已然被打磨利落,成了一座背靠着大山的伟岸佛像。
六臂擎天,袈裟刚劲,显然是大神力威德金刚的镇狱显身雕像——这是秦逸云向老日耳曼索要的赔偿。
佛像的下半身仅仅雕刻出莲花的粗糙模样,盘坐的腿看起来也还陷在石头里——它还没有竣工,因为什么呢……
“因为谁也不为你倾注心血,谁也不把你视为杰作,谁都不拿你当回事儿。”佛爷有些忧郁,他站在巨大佛想的粗壮手腕上,轻抚着粗砺的巨佛合十手掌。“真可怜。”
修罗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宛如一把黑夜里的黑剑,无声无息,掩了锋芒。
“我要给你开光,好让你活过来,不再是死物。这就算我和你建立的联系,否则,你也不过是大型的玩具罢了。”佛爷许诺道,好像一个小孩郑重其事给布偶熊取名字。
“我要赐你三千智慧,三千荣光,三千神武,三千慈悲。”佛爷这样说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浩瀚澎湃威能就从天地间涌现出来。
谁也看不见这种无形的威能,但所有人在这威能之下都会感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磅礴浩荡感受,不由得让人卑微了。
整个依山而修筑雕琢的巨型佛像焕然一新,白色的石粉从表面剥离脱落,好像水煮蛋剥了粗糙外壳,露出焕然一新的细腻内在。
模糊的部位纷纷深深刻入,每一瓣莲花的花瓣被尽数雕琢,活灵活现,连鲜嫩的意味都透了出来,好像一朵灿然绽放的夜昙。
袈裟也尤其飘逸柔美,无数若隐若现的梵文好像还泛着佛光,甚是神奇。
最传神的莫过于那双佛眼了。
威德金刚镇狱显身本该是大愤怒显威德,大神力镇狱成功德的金刚佛。可是被秦逸云开光的这佛像,佛像的脸庞上威武霸气却在眼睛的半睁半合间变得意味无穷。
如果说以前秦逸云的威德金刚是刚劲擎天,煞气有余的话。现在就是锋芒半敛,威武刚正,却也不乏慈悲普度之意。
佛韵,这才是威德金刚应有的功德金身,庄严宝相。
一道佛光冲天而起,万千妙音梵唱,万千妙相齐舞,万千佛光乍现。
这等璀璨异象,别说是拉克帝国法尔郎了,就算是在北方的冰雪极地也能看到被光柱照亮的夜空。
“成了。”佛爷嘴角含笑,他低语着,好像在替这佛像庆祝,庆祝它的新生。
巨大佛像回应着他,感激着点开自己灵智的秦逸云,感激着这个鲜活的世界。
“我感觉到了。”秦逸云扶着佛像合十在胸前的巨大手掌,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了。好像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满足和高兴的事情了。
“可我要走了。”佛爷有些低落下来,忧郁地抚摸着佛像的巨掌,“我要去远方,到陌生的大地和天空里去,去认识那些不认识的老虎和老鹰,小兔和小鹿。”
秦逸云觉得把这样的消息告诉一个新生的孩子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不啻于一个噩耗吧。
“你要茁壮成长,”佛爷祝福着他的孩子,祝福他的佛像,“我愿你做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世间一切诸有情。”
“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
“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般滋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
“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佛爷最后摸了摸那已然光滑如玉的佛像巨掌,做最后的告别。
“别了,我的朋友。我要去远方流浪,求你为我坚立,照亮我回家的路。”佛爷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小巧佛像。最终一声不吭跳下佛像的手腕,从百丈的悬崖直坠,化作大鸟向远方扑扇飞去。
修罗跟了上去,好像一道血红色的影子。
可是跟着跟着,她就发现时空又发生变幻了。
修罗只看见佛爷独立在一座恢宏教堂的屋檐上,踢落了洁白的积雪。
“谁!”尖顶教堂顶层的屋子里绽放出圣光。
“是我,凯恩,你的佛爷来你的梦里了。”佛爷坐在教堂的尖顶屋檐上,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滑落下去。
“你又来了……”没想到凯恩竟然真的信了,“唉,你夜夜来我梦里,却叫我醒来见不着面,岂不是折磨我吗?”
“是吗?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佛爷像小孩一样赌气道,“不必开窗罢,你见不着我,又何苦受了冬风?”
“今天你又要与我说什么?逸云,佛爷,我真是切切想念你,若不是服侍于我主光明神,我必要和你一起浪迹天涯的。”凯恩在“梦里”畅所欲言,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你大可不必。”佛爷声音里带着笑,他坐在屋檐的积雪上,不安分地把雪捧起来又放在嘴前给呼噜噜吹跑。“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你又要离开我了。”凯恩到底是推开了窗,冷风一吹,他忽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这可绝不是梦。“逸云,是你吗?”
“是我,也不是我,我在你头顶上——但你不许看我。”佛爷嬉笑着,把一捧白雪扑地撒在探出窗的脑袋上,“哈哈哈哈。”
或许他在乐得直打滚。
脑袋被扑了更多冰雪的凯恩心想,有些无奈地缩回脑袋:“那好吧,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去哪。”
“很远的地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不到,我看不到你。除了星星和月亮,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共同的东西。”佛爷好像说着梦话,声音里还带着甜甜笑意。他坐在房沿上踢腾着两条纤细的腿,“呐,不要太想我才是……免得我不想你,变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
你看,秦逸云这人真是霸道,来找别人告别的,却不允许别人看他。他要去远行,却不允许别人想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