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生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安平村。
“哭,你就知道哭!”杜老汉压低了怒气,望着床上陷入昏迷的杜秋娘,既是心疼又担忧地骂着自家的小儿子杜银宝,“你大姐同你说说过多少次,河边不能去,不能去!你总是不听!今日若不是你大姐,被水鬼抓去的人就是你!你个催命鬼!”
杜老汉操起床边的笤帚就要往杜银宝身上招呼,杜若梅忙上前拦住杜老汉,哭道:“爹,你别嚷嚷,你这会就是打死了银宝,咱大姐也回不来。咱还是想法子问问大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吧?”
“你大姐若是没了,银宝我也不要了!”杜老汉狠狠地丢下笤帚,蹲在一旁闷着头不吭声。
杜银宝的鼻涕都滑到唇上了,抹了一把鼻涕扑到杜秋娘床头,嚎啕了一把道:“大姐,你可别出事,否则爹一定会打死我的。你赶紧醒,你若是醒了,我就把我在床底下藏的馒头全给你,还有村头巧儿姐姐给我的几颗花生我也全给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天天跟你去喂鸡……”
杜银宝抽抽嗒嗒了半晌,杜老汉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杜秋娘,起身踹了一把杜银宝道:“别瞎嚎啕了,赶紧去村头看看若兰和金宝把人给我请回来没!”
“哦……”杜银宝抽嗒了下鼻子,手上还是湿淋淋地,又看了一眼出杜秋娘,出门去了。
就在转身的瞬间,谁都没注意到,床上的杜秋娘,略略动了动。
在杜银宝一字一句发誓的时候,其实杜秋娘已经醒了。只是她闭着眼,恍惚了半天,又支着耳朵听了半晌,方才意识到一件事: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她隐约记得是这一天,杜银宝背着她一个人去了河边游泳落了水,她为了救杜小宝,险些搭进自己的性命。
杜秋娘隐隐觉得自己的眼角湿了,命运弄人,她竟是又回到了这一天。
倒下前,最后一眼的血色弥漫,依然震撼着她的心。
可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呀,杜秋娘无声地笑了。
眼前似乎有个影子一黑,杜秋娘听到她爹杜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额头上却附上一双粗糙的手。
杜老汉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心里是有多苦,都丢了半条命了,躺着都不开眉。”
“爹……”杜若梅迟疑了片刻,“大夫也说,咱大姐身子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她一直不醒,怕是别招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胡说什么!”杜老汉啐道,一旁却是低声道:“我已经让若兰和金宝去请前头的苏寡妇来了。都说她是有阴阳眼的人,教她看看秋娘,我才放心。”
杜若梅看着床上杜秋娘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孔,心里想得却是另外的事儿。
这苏寡妇确然是有些本事的,隔壁村的张铁柱家前些时日家中不太平,听人说,是闹了几日的鬼,苏寡妇不过是给了他几道符,张铁柱家便风平浪静。原本她也不信,可后来苏寡妇又替村东的柳大头七的老婆上了身传了话,她才有些信服,后来找苏寡妇解决这阴阳之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是这苏寡妇的要价,那也是不低的。
她将想法略略提了提,杜老汉已是沉了脸道:“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治!千金万金,那还能值得上你大姐的一条命?”
便是这一句话,让一直装睡的杜秋娘险些破了功。
她一直以为杜老汉不喜欢她。
她是家里的老大,杜老汉当年是抱了多大的希望,盼着他的第一胎会是个男孩,可她娘亲却生下了她这么个女娃。听说当年杜老汉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便沉着脸出了门。
接下来的杜若梅和杜若兰虽也是女孩,可毕竟她才是最让杜老汉失望的。这些年,她尽心照顾弟妹,在母亲生下杜银宝撒手离世后,她更是费尽心力拉扯这帮弟妹。
可杜老汉从未说过她一个“好”字。
就连当年她睡了半个月醒来之后,杜老汉也不过是沉着脸说了一句:“赔钱货,净让老子操心。”
当年她委屈极了,为了这个家,她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安平村年纪最大却没嫁出去的姑娘,让人笑话了许久,可是她爹不喜欢她,她爹只喜欢两个儿子。
她甚至有些怨恨杜金宝和杜银宝的出现。
可今日,她方才知道,杜老汉是重视她的,甚至愿意为了她倾家荡产。
杜秋娘心里一时间酸酸涩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便听杜老汉又挨在她床前低声道:“你个赔钱货,总让老子操心。”
杜秋娘的眼泪,一下便落了下来。
他爹疼她,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她略略动了动,想着什么时候起身才好,杜银宝已经在外头咧咧起来:“爹,哥和三姐将苏寡妇请回来了,人到了村口了,一会就到了!”
杜秋娘的心,一下就揪住了。
当年就是这个苏寡妇险些将她被虐的只剩下半条的命也丢了去。不仅如此,她还狮子大开口,将杜老汉家唯一一头当作脚力的驴子要了去。
这个不要脸的神婆……杜秋娘想到将来苏寡妇要遇上的事儿,不由倒抽了口凉气。
趁着杜老汉转身去看杜银宝的瞬间,她忙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那双眼睛仍然是闭着的,等杜老汉转身,她觉得眼前有个阴影靠近,她才慢慢腾腾地将眼睛“用力”睁开,弱弱地说了句:“爹,我这是……怎么了?”
杜老汉眼眶一红,略略动容,可多年来养成的威严却不容许他露出半毫的情绪,他的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却是听到自己略略生硬的声音。
“赔钱货,净让老子操心……”
这“操心”二字刚落下,杜秋娘已经是挣扎着起了身,抱着杜老汉的胳膊哭道:“爹……”
大丫头这是怎么了?
杜老汉有些纠结。
他家大丫头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甚至有些唯唯诺诺,是不是吓到了,所以这会同他分外亲近?
他一时手落在空中,半晌,方才僵硬着身体将手搁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道:“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杜秋娘一时心酸,心里又觉得暖和,抱着杜老汉不肯放。
“大姐。”杜若梅也觉得鼻子一酸,抹了把泪,道:“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儿的。”
杜秋娘不管不顾,抱着杜老汉的手不肯撒。上辈子她见着杜老汉一日日消瘦,杜老汉死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可如今杜老汉好好的在她跟前,能说能笑能生气,而且,她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哟,这是个什么情形。”
屋里人抹泪的抹泪,诧异的诧异,全然没看到门口苏寡妇已经到了。
杜秋娘泪眼朦胧时,看到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的面貌姣好的女人掐了个帕子站在门口,似乎是嫌弃屋子里的药味,她掐帕子捂着嘴,扭着腰肢儿便走了进来,提了眉毛道:“杜老汉,恭喜你呀,你家大丫头都昏迷了好几天了,这会能好好的,真是佛祖保佑哟!”
杜老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太喜欢苏寡妇这身拿腔拿调的作派,但他仍是客气道:“多谢多谢。就是劳烦你多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苏寡妇摆了摆手,笑得春光明媚,“客气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秋娘也是我妹子,她能醒来,那自然也是最好的。”
“费心了。”杜老汉从身上掏出些铜板塞到苏寡妇的手里道:“让你白跑一趟,这钱你拿着。”
苏寡妇接过铜板,掂了掂,咧了嘴笑:“杜老汉,你这钱给得可不对。”
“不对?”杜老汉一惊,她这什么都没干,他还给了路费,怎么不对了?
“自然是不对的。”苏寡妇认真道:“方才你家三丫头和金宝到我这来说了说秋娘的情形,是我掐指算了算,在来的路上费了些力气劝你丫头身上的水鬼离开,否则,她这会早就被水鬼和龙王爷叫去当了丫鬟。你看,她这不就醒了?”
苏寡妇说地煞有其事,可杜老汉再是憨厚,也觉出这苏寡妇是强词夺理了。她再是有本事,还能通天了不成,人都不到还能知道秋娘身上有水鬼?
可这乡里乡亲的,他不能扯下脸来说人家是骗子吧?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身旁拔高了声音的一声唤,“苏千落!”
苏寡妇吃了一惊,这“苏千落”是她的闺名,除了她娘家人和她家那死鬼,甚少人知道,这会怎会有人唤她?
她扭过头去,便见杜秋娘面无表情地靠近她,突然诡异地歪着嘴笑了两声,苏寡妇身上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却不防杜秋娘已经冷笑地从她身后掏出根棍子,当头重重一棒敲下。
苏寡妇昏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杜秋娘一棍子下去,顿时浑身舒爽,眼角鹊轿葑永锸囊蝗喝耍倬榭霾惶睿坏眉僮凹唇比碜矗砩喜挥沙榱顺椋鲇朴频瓜隆
半晌后,杜秋娘被放回了床上,苏寡妇被苏若梅苏若兰又灌水又掐人中,也已经悠悠转醒。
杜秋娘趁势而起,望着苏寡妇委屈道:“苏家婶子,方才土根叔上了我的身,非要用我身子拿棍子敲你,我不肯,他却说你……说不守妇道,非要教训你!你瞧,他就在你后头……”
苏寡妇身后冷汗直流,杜秋娘嫣然一笑,朝她身后挥了挥手,“土根叔……”
“啊……”苏寡妇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外头风光正好。杜秋娘舒适地靠在床上,唇边漾开一丝微笑。
重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