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以南,有一座大石拱桥名曰保连桥,保连桥下有一座连家码头,距离保连桥两里有一处镇子,名为双连镇。
这保连桥、码头以及双连镇是当初两位姓连的双生兄弟所建,兄长连科,官至刑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弟弟连秩,著书立说,建南山书院,为一代儒学大家,这二人子孙繁茂,聚居于双连镇。
双连镇以镇中心的祠堂为线,分为东连和西连,西连住着连科这一脉的子孙,东连住着连秩这一脉的子孙,家学渊源,加上东西二连同气连枝、和衷共济,百十年来倒是出了不少人物,连氏族学更是远近闻名,多少人慕名而来读书求学。
二三十多年前,一向以著书立说为根本的东连有一位远近闻名的浪荡子,此人名连仪,字赋道,生得仪表堂堂,少年时不爱读书,仗剑走马,闯出多少祸事,后来娶了本地望族白家的女儿,一时舆论纷纷,道白家怎么寻了这么个姑爷,哪知这连仪成亲后却被妻子白氏劝回了正路,二甲传胪得入官场,此后便如大鹏展翅青云直上,如今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便入值东阁兼礼部尚书,非但如此,他所生三子,长子刚升了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掌文职官之议叙与处分,及三岁京察大计之政令,三子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入行人司,出使颁行诏敕,次子虽未入官场,只在家管理庶务,却也不是白身。
可谓一门富贵。
……
东连连阁老家春晖院住的是三房一家,当初三老爷中了进士,馆选入了翰林院,三太太孙氏当时由于怀着身孕经不住路途颠簸,便留在了老家,后来她生五姑娘难产,落下了病根,几年来病病歪歪的总也好不了,家里的事不得已都交给了大姑娘连锦琅处置,自己却还要督促着长子连景熙好好读书上进,照顾年幼的五姑娘,不免心力交瘁,愈发沉疴难愈。
前些日子三太太的母亲和哥哥从清河赶来了,紧接着三老爷也从京中回来了,双连镇上不少人猜测是不是三太太要不行了。
五姑娘连锦瑛只有四岁,因为孙氏生病,所以她出生没多久就从正房搬到了东厢,隔壁住着姐姐连锦琅,对面西厢房住的是哥哥连景熙。
连锦琅今年十一岁,去年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三房管家理事的权利,各样家务琐碎得很,也亏得她能耐下性子来细心打理,还要读书学女红,小小年纪便担起了重担。
一早起来,锦瑛跟在姐姐哥哥身后,看着兄姐服侍着母亲用了早晨的那顿药。
孙氏喝了药,瞧着几个儿女,“锦瑛,你昨儿是不是又抱着你那个绣莲花的兔子睡觉了?”
锦瑛睁大了眼,有些茫然。
孙氏宠溺的点点面颊,“你脸上还有莲花的红印儿呢。”
锦瑛摸摸脸,不在意的笑了笑。
锦瑛喜欢猫狗兔子,可孙氏怕猫狗身上生虱子,一直不让养,锦瑛只好让乳娘给她做了个等身高的浅粉色的大兔子,乳娘为求吉利,在兔子额头上用凸绣法绣了朵莲花,锦瑛又闹着给兔子用绫子做了一身粉色镶黄边的袄裙,爱不释手,天天抱着睡觉。
孙氏又用了些蜂蜜水,闭眼歇息了一会儿,见孩子们仍守在床前,“时辰不早了,你们还不去老太太那儿?”
她是久病的人,老太太早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不过,她平日里只要觉得能支持得住,便从不耽延给老太太请安。
母亲和哥哥来了,丈夫也回来了,好些事情需要她亲自安排,只是今天一早起来有些气短胸闷,她不得不让自己歇一歇,好养足精神处理后面的事。
大姑娘锦琅道,“刚才老太太那儿的明月过来传话,说老太太叫免了请安,老太太昨晚走了困,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下。”
孙氏若有所思,“……那就算了。”
锦琅跟弟弟使了个眼色,景熙就抱着孙氏的胳膊,“母亲,今天我要在这儿吃。”
锦瑛见了,也往前挪了一步。
锦琅道,“听说今天厨房做了玫瑰饼,母亲和我们一起用些吧?”
孙氏平日里对子女要求严格,本身却是个很柔和的人,就吩咐她身边伺候的崔妈妈,“今天景熙和锦琅锦瑛在我这儿吃了,叫人去厨房再添两个菜。”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吵嚷。
孙氏皱了皱眉,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凌厉,“去看看,是哪个闹事?”让崔妈妈出去看看。
院子里传来尖利的哭号,“姐姐——救命!啊!你们别碰我——姐姐,我是素娘!姐姐!”
孙氏攥紧了拳。
过了一会儿,哭号声变得呜呜咽咽,崔妈妈脸色阴沉的进来了。
孙氏问道,“外面的是素娘?她闹什么呢?”
崔妈妈看了一眼姐弟三人,见孙氏没有让孩子们回避的意思,才低声说道,“回太太,今早表姑娘从老爷的书房里衣冠不整的出来,夫人让舅老爷安排人把她送回清河,她不肯,咬伤了捆她的婆子跑进来要见太太,已经让人制住塞上嘴了。”
孙氏猛地坐起身,似是要发怒却忍住了,而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向后轻轻靠在枕头上,冷冷一笑,“她倒是豁得出去,先绑起来扔到后边,再叫人去老爷那看看。”
崔妈妈凑近了小声禀告,“她这么一闹,说不得老太太那边过会儿要来问。”
孙氏闭目叹息一声,“既然遮掩不了,就别遮掩了。”
崔妈妈领命而去。
九岁的连景熙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知道外面那人让母亲难过了,忍不住道,“母亲,把她赶走!”
锦琅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轻斥,“闭嘴。”
孙氏眼眶红了,拍拍儿子的手,欣慰的看着女儿,“别急。”
又让景熙带着妹妹锦瑛去吃些点心。
锦琅服侍着母亲换好了衣裳,孙夫人领着长子孙昭匆匆来到,两人的脸色很难看。
看到锦琅、景熙和锦瑛三个还待在屋里,孙夫人道,“孩子们待在这里做什么?”让锦琅她们回各自的房间。
孙氏摆摆手,“避什么?她做得出,就不要怕人看。正好让孩子们看清楚,省得将来被人几句好话就哄住。”
又对三个儿女说道,“你们外祖母和大舅带来的这几位姨姨,我本来打算从她们里面挑一个性情和顺的,让她来照顾你们,可现在看来恐怕是我多事了。”
孙氏和母亲哥哥商量堂妹孙素娘的事,并不避着孩子们,却只字不提丈夫连徵,仿佛这事跟他没关系一般。
“……就这么定了,等我走了,就把她抬进来,只是不许连家大办,”孙氏已经稳定了情绪,“我们老太太那里有我去关说,母亲你就别管了,看在我给他们连家生儿育女的份上,总不会一口驳了。”
“还有一事,我的嫁妆母亲要不要收回?”
依着风俗,年轻妇人亡故后,娘家是可以把嫁妆要回去的,但同时也意味着两家就此断了亲,所以发生这种事通常都是在年轻妇人没有留下孩子的情形下,若是有孩子,娘家也富裕,便不至于如此。
孙氏的嫁妆丰厚,嫁进来只有十多年,连家也从来不花用儿媳妇的嫁妆,所以用掉的不过十之一二,余下的十分可观。
孙夫人拭着眼泪,“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嫁妆当然留给孩子们。”
孙氏又看向兄长。
孙昭眼眶红红的,“有我在的一天,必不让孩子们吃亏,我和你嫂子也不要你的嫁妆。”
孙夫人只生了这兄妹俩,听到孙昭的话虽然欣慰,可想到女儿不久于人世,哭得更厉害了。
孙氏叹了口气,问向站在一旁的儿女,“你们知道为什么孙素娘做了丑事,我还坚持让她嫁进来吗?”
锦琅抿着嘴,神色郁郁,“母亲是为了我们。”
景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握着拳,压着嗓子哽咽道,“因为她坏了名声,别人再不会信她。”
孙氏点点头,露出微笑。
锦瑛眨巴眨巴眼睛,没吭声。
孙氏笑出声来,对孙夫人道,“您看,这几个小灵精,心里明白着呢。”
看着花儿一样的女儿就这样萎靡凋谢,孙夫人大哭起来,“我怎么就瞎了眼,养了她这么个祸家精!”
孙氏出嫁后,孙夫人甚是思念女儿,就把族中一个过不下去日子的穷秀才家的女孩儿接到家里养着,所以孙素娘其实是在孙夫人家里长大的。
孙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给娘家去信,让他们挑几个性情柔顺的族妹带来,她打算从中选一个给连徵做续弦,好照顾三个儿女。
孙夫人并没有把孙素娘放在名单里,只是孙素娘一直哀求,想去探望姐姐,又总是表现的天真不知事,孙夫人才答应下来,没想到出了个大纰漏。
孙家的名声都要被她败尽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未见过孙夫人这样大哭,孩子们有些不知所措,锦琅给外祖母擦泪,劝她保重身体,却令孙夫人更为愧疚伤心,抱着锦琅“心肝儿、心肝儿”的叫着,锦瑛看看兄姐,老实地待在一旁。
孙昭一边劝母亲保重身体,一边给孙氏使眼色。
孙氏待母亲哭了一会儿才道,“母亲也不要太过伤心了,回去以后把她那老子娘都给看住了,有她老子娘在手里,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动什么歪心思。”
她说了半天的话,人已疲倦,喘了一会儿,又道,“她坏了名声,连家恐怕也不会满意,说不得还要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平妻,好在她也有些小聪明,倒不值当为她担心,”她看着母亲和哥哥,“若是连家要娶平妻,你们也不必拦着。”
孙昭有些不忍,“让孩子们跟我回家去吧。”
孙夫人眼睛一亮。
孙氏眼眶微红,“哥哥又说傻话,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们,可他们终归姓连,连家就该教养他们,不说连家不会同意——即便连家愿意了,嫂子身子不好,难道勉强母亲来照顾他们?那就是我不孝了。”
孙夫人道,“我自己的外孙,哪里勉强了?”
孙氏暗暗叹了口气,道,“哥哥,你带孩子们去吃些东西吧,我有话对母亲说。”
待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孙氏道,“母亲您就别哭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孙夫人肿着眼睛,“你说。”
孙氏压低了声音,“您跟我说过,有一种药,让男子……再不能有孩子。”
孙夫人睁大了眼睛,半晌,她平静下来,“那药没有现成的,是三副药方凑起来的,便是积年的老大夫也不容易看出来,寻常药店里就能弄来。”
孙氏拉着孙夫人的手,垂泪道,“女儿不孝,到了这个时候,还让您做这样的事。”
孙夫人轻抚着女儿,“不怕,不怕,”她想起孙素娘,又道,“那贱人在哪?不能饶了她!”
孙氏却摇了摇头,“随她吧,若真有了孩子,也是天意,再说我们三老爷也未必瞧得上。”
她是知道自己丈夫的,又不是没有儿女,奸生子他怎么会放在眼里,倒不如留着,成为他心里的那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在妻子病入膏肓时做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