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解放军才开着汽艇来了。这时,野猪坳乡村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这支部队是从二百多公里外调来的。解放军看到淹没的村庄,一个个心里都很难受。他们此刻的任务是把那些屋顶上的群众救到安全地带。
那些在屋顶上的群众看着这一片汪洋,一个一个神情木讷,犹如一尊尊雕像。
大水把村里低矮的房屋都淹没了。
那些两层楼高的房顶距离水面也只是一尺多高。
那些较聪明的爬上了山的村民也似乎成了雕像,他们看着冲垮的田园和村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村里的楼房在水中坍塌了。
解放军把楼房顶的人一个一个救上橡皮筏子然后送上汽艇,再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
李大脚和韩嫲子抱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也木讷了,她全身僵硬了似的。
这乡村里有她的光荣和梦想,这刚刚摆脱饥饿的贫困乡村又遭了这百年未遇的大洪灾,李大脚的心在淌血。
韩嫲子眼泪汪汪的,她抱着李大脚,她不能让李大脚倒下去。
解放军把她们一个个都抱上了汽艇。
当汽艇开出不到两米时,李大脚的楼房坍塌下去了,水里立即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大脚想喊什么,但她什么也没喊出来。
汽艇开出一段时,李大脚看到那不远处高大的桉树上趴着一个人。那人是李火木,她马上叫道:“解放军同志,那树上有人!”
汽艇就朝李火木开了过去。
李火木惊魂甫定,他被救上了汽艇。
李火木送一家老小上了山之后又折了回来,想再从家里捡一些值钱的东西走,结果洪峰冲来了。他爬上了这棵树。树上还有蛇。蛇也爬到树上去了。幸亏蛇没有咬他。
李火木一上艇,就喊:“我的房子呀,我的房子呀!”
有人说:“喊个鸟,谁家的房子没冲掉?”
李火木就噤了声。
大脚心里又一阵刀割似的疼。
“要不是这个鬼东西乱砍树,河堤也不会决口,打他!”
人们就要打李火木。
李火木哭道:“怎么能怪我呀,这么大的洪水,有树又有何用?要不是那些昧良心的贪官把水利款吞掉,河堤早就用水泥石头加固了,怎么会有今天呢?”
人们还是要打李火木。
大脚拦住了人们。
大脚问他:“是谁吃了水利款?”
李火木似乎豁出去了,他大声说:“镇里的头头,村里的头头都有份!”
大脚说:“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事?”
李火木:“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对着天地起誓,我说的话要有一句是假的,我就被雷劈死!”
大脚说:“好!”
大脚想起了儿子小水,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她突然对李火木肃然起敬了,现在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千刀万剐的!
她饶不了他!
这年夏天,二狗回来了。
让李大脚觉得奇怪的是,二狗这个宁愿要饭也不愿意种地的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竟然当了和尚。二狗穿着袈裟剃着光头背着一个布褡袋走进野猪坳乡村的时候,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二狗逢人便说:“阿弥陀佛!”
人家就说:“二狗,你念的是哪门子佛呀?”
二狗就不动声色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圣阳,不叫二狗。”
人家就哈哈大笑,指着他脑袋上那几块闪闪发亮的癞痢疤说:“你二狗别装蒜了,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二狗不恼,又淡淡地说:“施主的话差了,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皈依佛门,也算贫僧的造化。”
人家就吃惊了,这样说他,他也不恼,看来二狗真的立地成佛了。
于是,人家就不再逗二狗了。
人家就把二狗当了和尚的事传了出去,野猪坳乡村里有了个和尚。
原先,野猪坳山上的朝斗岩的庙里是有和尚的,解放后“四清”时,把和尚也赶走了,野猪坳乡村里就没了和尚。虽说年年有人去庙里进香,但因为无人管理,庙也破败了。本来“四清”时要把那庙拆掉的,但村人说,庙可以放东西,就没有拆,其实谁也不想去拆庙的,乡村里的人都是心里有佛的,怕报应,只是后来红卫兵把那庙里的泥菩萨推倒了。
如今,二狗成了和尚。
和尚就住在那破庙里。
二狗当了和尚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村长李大脚的耳里,她一点也不惊诧,她认为像二狗这样没轻没重的人,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他当和尚也好,最起码他不会去干一些鸡鸣狗盗的坏事了。
李大脚不信神鬼。
她从小就不信鬼神,她知道自己从小在村人的眼里就是妖怪,可自己却是一个好好的人。尽管她婆婆很信这东西,一天到晚念佛,她也不反对,婆婆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这些年来,乡村的日子有些好转了,有些村里的老人又牵头搞起了旧社会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野猪坳乡村有些人也想搞,但大脚没同意,她说:“生活还没好几天,就要搞这些劳命伤财的事,这要不得。”村里人谁都知道她的脾气,也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二狗在破庙里一天到晚烧香拜佛,李大脚总是觉得有些纳闷,这样一个五行不足的人,也能净下心来坐在那破庙里念经,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去看过一次二狗。
她对二狗说:“二狗,你的一亩三分地还在那里放着咧,都荒了几年了,你干脆把那地租给别人算了。”
二狗说:“你看谁要就给谁吧,贫僧已不问世事了。”
大脚笑了:“你这家伙,还正经上了呢。”
二狗说:“阿弥陀佛。”
这些年来,大脚也担心二狗会死在外头,没想到他活得好好的,还从善了,她也就放心了,微笑着下了山。大脚经常让人送一些米面给二狗,他也不能不吃饭呀,不然,饿死在破庙里也不好办。
可到了后来,大脚对二狗就笑不起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