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在一个半月之前,都还是海边的农户。
但是,自从李家从那里离开之后,就成了当地的一个传奇。
从穷困潦倒的罪臣之后到生活富裕甚至手底下可以掌控一两个作坊,再到现在沉冤得雪一举成为京中的伯爵,这样的故事,足够在当地流传上几十年。
但是这对李婉云来说,不过是将记忆中的事情一一验证罢了。
也许顺带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一些。
她不明白作为李婉云的自己为什么死了之后会回到李婉云的小时候,正如她当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李婉变成李婉云一样。
只是这辈子,她早就决定,不想再忍了。
就算忍了一辈子,活得比那些欺她辱她的人更久,又如何?
这日子,终究是不顺意。
所以,面对李老爷叹息着询问为何要对沈嬷嬷不敬的时候,李婉云抬起眼,唇角微微的勾了勾:“爹,你的意思是,我要将这个奴婢的话当做金科玉律。就算是她让我去死,我也要听吗?”
李老爷看着自己倔强的女儿,眼角眉梢看过来的样子,心中轻叹。
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嫡姐。
那个,以女子之身支撑起了整个家族,最后却被抛弃的嫡姐。
“她毕竟是学士府曾经的老人。”李老爷斟酌着说,“若是我们太过轻慢,外人只怕会有些想法。”
李牧言一直安静地坐在边上,听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温和平静地说:“爹,若是太过尊敬,外人也会有想法。”他看着李老爷,沉静自然:“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奴婢罢了。”
李老爷顿了一下,轻声一叹:“还是给她一点面子。如今,我们刚刚回京,如果闹出什么事,只怕陛下面子上不好看。”
李婉云垂着头,露出那种熟悉的怏怏之色:“爹你说得是。”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这个时侯。
那个时侯,自己还没没有来到这里,李家一家人竟然被沈嬷嬷这么一个奴婢拿捏得对她言听计从。
不过是怕在京中丢了脸面,让皇帝有了怒意而已。
李家倾覆的时候,李老爷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罢了。
因为李老爷的坚持,李婉云松了松手,又给了沈嬷嬷几日的功夫。
可惜,对方冥顽不灵,让李婉云也没了兴致。
她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过几日太后就会突发兴致要召见李夫人和自己。上辈子,李婉云一生的转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如果当日没有君前失仪……
现在的自己,确实还没有君前失仪。
一边让几个宫中出来的女侍给李夫人指导礼仪,李婉云一边想。所以,都还来得及。
李夫人学得很认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但是,她相信李婉云。
没过几天,果然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沈嬷嬷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演变成不怀好意的狂喜。
李婉云看在眼中,微微勾了勾唇角。
莲心这一次终于能跟着李婉云出门去,不再是院子里的大丫鬟。
坐上车跟着李婉云出门的时候,她和驾车的小黄门对视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
太后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妇人,做太后之前,不过是先帝宫中不受宠的妃子。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胜出的是她的儿子。
只是看起来,五十岁出头的太后比刚刚三十的李夫人看起来还要年轻。
见到李夫人,太后笑得很是和颜悦色:“快些起来,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李夫人和李婉云早已拜倒在地,她的声音才姗姗来迟。
李夫人感激地谢了,又被赐了座,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边上。
沈嬷嬷站在她身后,垂着头。
李婉云坐在李夫人下首,听着李夫人回答太后的问题。虽然有些慢,有些磕巴,但是李夫人言辞真挚也并没有一句虚言。李婉云因此心中很是愉悦。
她扫了一眼沈嬷嬷,后者的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
“这乡下的日子,确实难熬。”太后听李夫人说了一部分她在南方的日子,不免感叹,“你是个有福的,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李夫人笑了笑,细纹纵横的脸上自然地流露出母性的光芒:“有牧言和婉云在,就算是再苦再累,我也要熬下去。她们俩都是好孩子。”
太后一笑,顺势就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李婉云:“这就是婉云吗?看着也是个文静的。”
李婉云上前,行礼,举手投足虽然有些生疏,却一点错都没有出。
太后越发满意起来,招手让她上前,笑着拉了她的手问:“你这孩子,这屈膝礼,是谁教你的?”
“是金嬷嬷。”李婉云回答,“金嬷嬷说我这么大的姑娘,应该有一个教养嬷嬷的。”
太后哈哈一笑:“说得不错,金嬷嬷就是你的教养嬷嬷?”
“不是的。”声音有些怯怯,又有些失落,再加上一点儿期待,李婉云表现出来的,十足的就是一个刚刚从乡下过来,还带着乡下特有的大胆,却又被京城的繁华惊到了的少女,“沈嬷嬷说出嫁前好好教上半年就好,所以……”
她怯怯地看了看沈嬷嬷一眼。
“金嬷嬷是管厨房的嬷嬷。”
太后的唇边笑容变淡了一些。
她拍着李婉云的手:“好孩子。女儿家的教养,可不是出嫁前教出来的。”
“如今你们也不熟悉,想要找些不错的教养嬷嬷也不容易。”太后很和蔼,说出的话让沈嬷嬷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我身边倒还有两个得用的,你们若是不嫌弃……”
李夫人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摆摆手,急得脸颊都红了:“太后娘娘说笑了,娘娘身边的人都很好,怎么会嫌弃。”
太后就笑了起来。
于是,李婉云和李夫人身边,就多了两个来自太后宫中的老嬷嬷。
两位嬷嬷一个姓木,一个姓陈,在宫中生活都已经超过了三十年。
李婉云在心底笑了一声,至少,这辈子,再没有人可以指责自己的教养了。
太后召见李夫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心思。她也只是帮着皇帝,在这个刚刚从南疆回来的家庭中,名正言顺的再放上两个钉子。
就算是皇帝召回来做那千金买马的马骨头,皇帝也不愿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如今,双方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只有沈嬷嬷。
她的地位即将不保了。就算再老资格,她也不敢在太后宫中来的人面前摆脸色。
于是,离开太后宫中前,她的表情就有些不善。
落在太后眼中,微微一哂。
临出门前,小黄门一声高呼“陛下驾到”,让除了太后之外的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李婉云看见一双明黄色的官靴从自己身前大步走过,成年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头顶上响起来。
“母后。”
一个声音说。
李婉云垂下眼帘,握住了李夫人的手。
李夫人在发抖。
面对太后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如今忽然见到皇帝……
女儿的手有些凉,却恰好唤醒了她的神智。
“都起来吧。”皇帝说。
李婉云和李夫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皇帝的目光淡漠地从她们身上扫过,随口问了一句,太后也随口回答了,李夫人和李婉云方才被打发出门。
李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挽着李婉云的手往宫外走,李婉云含笑跟着。
带路的小黄门脚步匆匆,木嬷嬷和陈嬷嬷已经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李婉云唇边的笑意越深。
十,九,八,七,六,五……
还没有数到零,一声惊呼从前面传了过来。
抬眼看过去,红衣的女子眉目如画,肆意张扬。
“不长眼的东西!”鞭子声响起来,一道血痕就落在了小黄门身上。
沈嬷嬷倒吸一口冷气。
小黄门咬着唇,一道血线从齿间滑落。“谢长公主赏赐。”他哑着嗓子说。红衣的长公主笑了起来:“是个乖觉的。”
等到长公主离开,惴惴不安的李夫人才从李婉云手里挣脱:“婉云,这位公主,怎么敢……”
小黄门脸上带着笑:“夫人,小的不过是一介奴婢。”
沈嬷嬷的脸色越发苍白。
等到终于出了宫门,坐上车的时候,沈嬷嬷习惯地想要坐到李夫人对面,被陈嬷嬷皱着眉拉了一把,才恍然醒悟过来,坐到了车门口。
李婉云唇角的笑意更深。
莲心垂着头,对上李婉云似笑非笑的目光,手不自觉地缩紧了一下。
姑娘,知道了吧……
知道长公主是因为自己的通风报信才在那里拦住了她们的。
可是,可是长公主只是想看看夫人和姑娘……
一车的人各怀心思,回到了李府。
李老爷和李牧言已经等在那里,见到李夫人和李婉云平安归来,两个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喜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老爷上下打量着李夫人,如释重负。
李牧言则是检视着李婉云,直到她仰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笑脸,方才温和一笑:“欢迎回来。”
沈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家的温馨一幕,一颗心渐渐地沉下去。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似乎有些事,从来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第二天,沈嬷嬷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