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太(1)
很多人见到我都会怀疑——我已经死了。
其实,我还活着。
我只是不能见到太阳,哪怕皮肤上沾到一点点阳光,都可能使我立即死去。在我并不漫长的记忆中,没有白天,只有黑夜。
永远的黑夜。
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家里一直挂着厚厚的黑布窗帘。所有窗户都用铁条封锁,每次搬家从不需要考虑朝向与采光,若非担心空气浑浊与潮湿,我想我更适合住在地下室。
曾经有客人说我家像殡仪馆,如果他们近距离观察我,会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不错,是因为我的肤色,完全不带一丝血色,白得就像涂抹着牛奶。但我从没被自己吓到过,即便独自面对卫生间的镜子。我会咧开嘴巴露出牙齿,故意露出呆滞的目光,恐怖片导演一定会想请我去拍电影——可惜,我也受不了片场打出的强光,妈妈说如果我去拍电影,演到一半就会死掉。
所以,不仅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埋藏在我的血管深处——我虽然还活着,但并不是人类。我跟你们有天生的不同。你们都是些奇怪的生物,忙忙碌碌地活在世上,从小就要学习各种无用的知识,等到长大成人以后,每天必须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嘴上不住地夸奖别人,心里却想着要欺负对方的妈妈。
就像我的爸爸。
我想,他已经死了吧。但我并不怎么难过,我知道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知道他对妈妈说的话,十句有八句不是真的。我想妈妈也不喜欢他,或者说只是装作很喜欢他的样子,尤其当有外人在场,比如爷爷奶奶——其实,我也并不怎么喜欢他们,尽管在中国的时候,每隔一到两周,我就会跟他们用视频通话一次。我也是装作很想念他们,装作身体很好心情愉快刻苦学习——天知道有哪所学校敢收我这个不能见太阳的孩子?
虽然,我只是个七岁男孩,但有时我又觉得已经七十岁了。
4月1日,星期天,夜,点19分。
当这个刹那降临,我以为自己只能活到七岁了。
妈妈刚带着我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心跳扑扑地加快,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就像一年前在日本地震海啸的前夕。我已经看到了——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超市里的货架都倒了下来,玻璃砸下来把顾客的头切成两半。我还听到许多人的救命声,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那些真正的死人的脸——就是我刚才走进超市时,看到的那几个顾客与保安,他们都将要悲惨地死去,就在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后。而整栋大楼也在迅速下降,带着最后二十来个幸存者,直到很深很深的地下……
突然,一个穿着超市制服的年轻男人抓住了我,将我交还到妈妈的手里。
妈妈非常感激地鞠躬道谢——我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到,她对这个中国年轻人有几分同情与怜悯,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而我从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却看到:“真漂亮……很像……不……她是日本人……不要胡思乱想……”
随后,一个高大的西洋人走过来,痛骂了这个中国人一顿,虽然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从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话:“我要杀了你!”
不过,这种心里话我见得多了,不见得就真的会杀人。
一分钟后,妈妈带着我去收银台排队,便发生了毁灭世界的大地震。
妈妈拼命地保护我,而我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就是数分钟前我所看见的,我又一次准确地预言到了灾难,只不过这回是世界末日。
第一次剧烈震动过后,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人来了,他给了我们手电筒——他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而我已看到了他的秘密。
他居然真的杀了人,就在不远处的更衣室,他用皮带勒死了那个高大肥胖的西洋人。
是,我能看到别人眼中的秘密,人们通常称之为读心术。
这一点,也是我的秘密,妈妈也不知道。
我喜欢世界末日,喜欢深埋地底一二百米这栋大楼,因为这里永远是黑夜。
你们明白了吧?我是一个不能见到太阳的男孩,只要活在地面上,总有遭遇危险的可能。我只能白天躲在家里睡觉,在厚厚的黑色窗帘的保护下,到了晚上才有机会出门,数着城市里被污染的夜空中模糊的星星。妈妈被迫跟我一起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每晚趴在电脑前将中文翻译成日文直到天亮——我只能想象从紫色的黎明,渐渐亮起红色的天际线,直到白光渐渐笼罩大地,鸟儿在树上欢快地鸣叫,还有初升的太阳刺破我的皮肤,夺去我的生命。
不,其实小孩子很怕死的,我不想被太阳晒到!哪怕只是一厘米的阳光。
只有在世界末日地底,只有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才是彻底安全的,妈妈也终于不要再为我而担心了。
在地下我有了自己的朋友,比如陶冶,他跟我妈妈关系不错,每次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第一个过来帮忙。嘿嘿,他为我做过的一件最好的事,就是在五楼的“汤米熊欢乐世界”!
你们会觉得我总是以大人的口气在说话,听起来过分成熟——但我毕竟是个七岁男孩。在世界末日的第二天,我拖着妈妈来到五楼,闯进这个布满各种游艺机的世界。我最喜欢玩“狙击手三代”,往投币孔里扔下两枚代币,拿起一把狙击枪对准屏幕,干掉所有的坏蛋!
可惜,吴教授与周旋掐断了“汤米熊”的电源,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狙击手三代”、“时光战士二代”、“丛林探险车”、“疯狂牛仔”……
我哭了,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哭了,当满屋的玩具与游戏机堆在面前,却不能玩!那还让不让人活?我求妈妈给我开电源,但被严厉拒绝。我盯上了陶冶,因为我从他眼里发现——他喜欢我妈妈,每次在她身边,他既喜悦又紧张。虽然,我知道他刚杀过人,但他不是坏人。
我对陶冶死缠烂打,钻到他怀里发嗲,与他做了些交易——创造他跟我妈妈见面的机会,把妈妈的喜好告诉他,还有几次我会故意消失,让陶冶带着我回到妈妈面前,这样他就更为妈妈所依赖。
终于,陶冶破例帮了我一次。轮到他在楼上巡逻,暗暗打开“汤米熊欢乐世界”的电源,我要玩哪台机器,他就搞来一些游戏币——哈哈!那晚我可玩疯了!拿着狙击枪消灭了一百多个坏蛋,用球砸死了几十具僵尸,从“移动城堡”里抓出了十来件玩具!从没玩得那么开心过!
除了陶冶,我有一个杀手朋友。
他叫小光,经常偷偷跟我玩CS游戏,他是绝世高手,每次开枪打死那些坏蛋,都让我浑身舒服,这是所有男孩子的天性吧。
小光私下告诉我,他潜入未来梦大厦,是执行一项杀手任务,要杀的人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中间。我盯着他的眼睛,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杀手这两个字,听起来又酷又厉害,把所有的坏人消灭掉!耶!就像迪迦奥特曼!
在地下几层,我还有一个好朋友,他叫X。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陶冶和小光也不知道,但他确实存在。有一次,我半夜从妈妈身边溜出来——因为我早就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行动的作息时间。妈妈很快调整了过来,而我只能装作自己睡着了,等到确信妈妈睡熟以后,我就获得了自由。
如果人类没有毁灭,如果地球依然照常转动,我就还被关在家里,关在铁栏杆的窗户与厚厚的黑色窗帘后面,就像一个关在地牢的囚犯。
对我而言,没有世界末日就没有自由。
我独自在昏暗的大厦游荡,躲开晚上巡逻的人们,来到地下三层的停车场。角落里停着一辆法拉利跑车,车窗被水泥块砸碎了,我可以轻松地爬进去。虽然不能把车开起来,但握着方向盘的感觉很爽——每个小男孩都喜欢汽车,我家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摆满了几百个玩具车,还有经典款的变形金刚。
忽然,一阵浓烈的腥味从车窗外传来,我可以忍受地下三层的腐臭味,但受不了这种气味。我没办法从里面打开车门,眼前冒出一只硕大无比的狗熊,张开嘴巴就向我咬了过来,看来小男孩是它最喜欢的夜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