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掌柜屋内的油灯一灭,云阳就没兴致再闹了。
黑云如浓墨,完全遮住了月亮。伸手看不见五指,这可咋办?眼睛又看不见,等着木兮来接吧。迷迷糊糊间,云阳搂着树枝睡了过去。
楼府大宅的东南角,后靠着一大片竹林,鲜少人走动,让这里一年四季都阴暗潮湿,苔藓遍布。
不远处,一个白色的影子正幽幽的东游西荡,停在了一个小院落,从这边到那边,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夜色已经黑尽,云阳房里的婆婆早已点上了熏香,等待云阳和木兮回来。
婆婆微微探头向门外望了一望,木兮和小姐还是没有回来。
“怎么还没回……”
婆婆自言自语道,“傍晚时分听人说那荣哥儿不停的哭闹,该是去了荣哥儿那里凑热闹去了?”
小姐自醒来后整日介在外边跑,看啥都稀奇。
婆婆拿起一块绣帕,夹到竹圈上,在灯下绣了起来。不多时便依着墙打起了瞌睡。那白色的影子在窗后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王妈,小姐还没回吗?”木兮一脚跨进来,婆婆惊醒。窗外的白影一闪,白色袍袂“嗖”地隐没在了墙角。
“王妈你看着香,我去廊外看看小姐,方才荣哥不停哭闹,我去沫染那边帮忙耽误了时间,小姐眼睛不好别走迷了路,我这得赶紧去。”
木兮说着提了灯笼匆匆出门。
夜雾袭来,朦胧的月光下点缀着几颗星子。仲夏的夜晚倒有点凉意。
穿过窄窄的门庭来到廊下,走动处投下一片晕黄的灯影,到处都没有小姐的人影,小姐去了何处?
周围一片寂静,院子里有些阴潮,提着灯笼走着,青石板上晃出摇曳零碎的影子,木兮突然觉得身后阴寒逼人,头皮发麻。
木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脚步发出急促‘悉索’的声音,因为害怕,她走路不停的回望。
木兮打着圈的走,边走便喊:“小姐,小姐你在哪?”
话音刚一落,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肩上。
“你可来了。”云阳一个翻身落地在木兮身后,把木兮给吓了一跳。
“哎呀小姐,小姐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吓死我了。”木兮抚着胸口说。
“我在树上捉弄那林掌柜,后来就睡着了,快回去吧,我都快困死了。”云阳伸了个懒腰。
“……爬树?”木兮抽了口气,“你去爬树了?你莫要吓木兮!”
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去爬树?木兮侧目望了望这小姐,这不是全占了吗?
“你没爬过树吗?”云阳反而比木兮还要惊讶些。
“嗡”的一声,有东西从木兮眼前飞过,“最近哪来的这些蜂子。”木兮知道只要不去惹它,就没有危险,反应倒不如听到小姐爬树来得骇人。
“你敢骂我疯子?”楼云阳喊道,眼里竟浮出了泪花。
木兮愣了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啊小姐,是蜂子,是蜜蜂,我说的是蜜蜂。”木兮连忙解释。
云阳迟疑了一下,低下了头。
“哦,那,对不起,……是错怪你了。”云阳垂着头,用脚尖蹭了蹭地。
木兮抬头看她,小姐刚才说对不起?
“小姐刚才说什么?”她伸了伸脖子问道。
楼云阳抬头看她,抿了抿嘴角:“我说,我错怪了你。”说完转身往前走:“快点给我打灯笼,我看不见,我要摔了就收拾你。”
木兮噗哧一下笑出声,连忙跑着跟了上去。
“小姐,今晚还有没有稀奇的故事讲给奴婢听……”木兮掩着嘴笑。
“听说了没?帐房那边闹鬼了。”一个小厮压着声音对伙计们说道。
“啊?怎得回事?快说来听听,我爱听个鬼啊神的。”一个小厮带着兴奋靠了过去。
“我哥哥在帐房那边帮着算账,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个女鬼来,帐房里的人都听见了……”那小厮说道,“那女鬼连着说了三句话:还我命来。”
说到这里他嘬起嘴巴吹起了风声‘呜……’,一个胆小的吓得立马拉住旁边的人。
“帐房里的人都听见了,全吓的跑了。”他又特意解释了一遍。“帐房那边常年阴气都很重。”
“这府里最近也诡异的很,你们看那小姐……”
胆小的小厮惨白的脸,惊恐的转过头四下里看。
忽然一阵风过来,“瓜呀”一声响,门自己开了。
“哇唔……有鬼……”胆小的小厮吓得大叫起来,带着哭腔。
众人挤成一团面面相觑:“就是,这府里肯定闹鬼。”
楼府大宅的东厢房是云阳的院子,外里有个小院落,院中种了些零散的梧桐,使得人进了这里便觉有些寒意阴凉。
丫鬟婆婆们再经过这院子时脚步就变的急促。都绕着云阳的院子远远的走。
木兮穿着青布裙子,正拿着针线伸手指点婆子。
“把这个花色换成别的,小姐不喜。”她说道。
木兮正在依着小姐的吩咐,把所有的衣服上面繁琐的花边都去掉。
“做好了你给小姐送过去。”木兮说完走了。
那婆子老实巴交,抽出两个手指头尖尖的捏出那些衣服,又陡然缩回了手。
“王妈,叫你做啥?教你给她做衣服?”另一个婆婆满面惊讶的问道,“这可怎么得了?”
“王妈,人虽醒了却是不吉利的,你一把年纪不知道吗?你可得小心些知道不?”她低声说道。
王妈都快哭出来了。
“那……那我能说不做吗?”她颤声说道。
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件很可怕的事。
对话那婆子生怕再说下去会有牵连,紧忙走了。“我那边还没打扫完,我先去了。”
王妈无奈看着那些衣服,含着眼泪,嘴角下颚不断抖动,委屈的看向云阳的房间。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吵着天气刚好,尚未褪去青色的竹窗上挂着月白的薄纱帘子。风一吹来那帘子便跟着微微摆动。
自女儿好过来后楼老爷一高兴,又买了许多上好的檀木家具,云阳就只留了这挂纱帘和几床锦缎的被褥。
一只蜂子落在被晒暖了的竹窗框上不愿离去。
靠近竹窗边,檀木的桌子上一方田黄私章压着几张宣纸,笔架上搁了几只毛笔,青花细颈瓶里还插着几枝才开的丹桂,熏得房里暗香流动。
云阳醒来,露出盈盈的笑意。
“木兮,木兮你快点。”云阳喊道。
廊外婆子们皱了下眉毛。
小姐醒来已有几日功夫,人也一天比一天精神,虽然才三四日,说话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大。
这个小姐以前哑巴的时候还不吵不闹的,哦,除了要到处乱跑。
木兮闻声急忙进屋服侍她穿衣起床。
“小姐早,”木兮说道,屈膝蹲礼。
木兮年纪也不大,只长着云阳两三岁,是林大夫人最为贴心的一个丫鬟,府里好些小婢子,林夫人独独就挑了这个木兮给云阳。这丫鬟十分乖巧,性子又善,玲珑可人。
云阳看着她笑了笑。
“木兮,快帮我梳头,陪我出去跑跑。”
“是了小姐,小姐……为什么喜欢跑跑?”
木兮望着云阳那一双脚在心里叹口气:女儿家为何喜欢跑跑呢?还会上树,这要让外人知道可怎么得了,还有小姐这脚,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如此大的脚,将来要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也可怜她从小没人管,一双脚也由着它长,真是可惜了。
云阳立身,伸手散开乌黑的长发,腰身十分细致,“木兮,以前是谁陪伴我?”
“回小姐,我一直在伺候大夫人来的,陪伴你的那个……不是已经被你赶走了么……”
“那个丫头啊,她都敢骂我,我还留她来做什么……”
楼云阳想起那二小姐锦茵,和自己年纪一般大小,表面客客气气的,却感觉她和自己生分了些。都这么些天了,也从没见她来走动过。
“那我当初不会说话也不会与人交道,家里的兄弟姊妹都不乐意与我相处吧?”
“那倒也不是,只是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这许多。”木兮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
久病的床前哪有真心呢,以往姊妹们都不愿睬她,婆婆丫鬟也不肯给她擦身子梳头,头发都能梳出二两土来,牛角梳子也不知磨坏了几个。依小姐这脾性,知道这些事还不得闹翻天?毕竟那都是过往的事儿了,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我以前爱做什么?爱在哪里玩耍?”
“小姐那些年不识人,也不说话,经常爱到处跑跑。”木兮笑着答。
“就在那府后院的‘雅趣林’里,你这不是每日都去嘛,可见那真是小姐喜欢的地方。你常常独自一人去那里坐着发呆,若谁拦了你,你便不停的哭闹。”
木兮一面说着一面给云阳的罩衫系上裙带。
“那林子里似乎有宝物。”云阳说道。
“宝物?”
“嗯,那林子里生了许多葱。”
“葱算甚宝物呢?厨房里几大箩筐呢,你要多少有多少。”木兮有些失笑。这小姐……
“我来问你,那葱可是府里种的?”云阳回头问。
“不是啊,不知怎得就会长了葱出来,厨下的杨二说那是野葱,吃了烧心。”
“那就是宝物。”
“小姐,那葱算是什么宝物?”木兮笑着摇摇头。
望着镜子里的小姐,木兮挽发绾的手停了下来:小姐长的真是好看,比那些涂抹脂粉的小姐多了一些出尘的味道,可惜脑袋总不太好,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呢?……木兮有些晃神。
“我们快点去雅趣林,我今天还没跑呢。”楼云阳转头说道,一眼看见了那落在帘子上的蜂子,“那蜂子又来了!”云阳指着叫了一声。
“啪”的一声,木兮已经拿起拍子拍了下去,“呀,这可是只马蜂哩,府里怎的会有马蜂?”
雅趣林傍山而生,山脚一方荷塘,塘边一座红色的雕亭,身在亭内,风从林中来,‘沙沙’而过,吹着湖面,生了几道皱纹出来,一直荡到湖边的荷花丛里去。一条小马道穿过竹林,尽头便是楼府后门。
对面堤上假山耸立,一棵老柳柔枝垂垂,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这林子中的寂静,比他处要更重一些。
风拂过楼云阳的面颊,额前几缕头发微微随风飘扬。
“阁台罢楫赏白荷,荷叶含露不堪折。折游深处双锦鲤,鲤去无澜映楼阁。”楼云阳吟出这四句:“人人都说那平江府天泉湖新镌了一副对联,人人传诵,是写景的好句子。”
木兮听得欢喜,说:“小姐这个好,虽然我不懂什么意思,但听着好听。”
楼云阳默默的望着那后面的山。
山虽不高,自带庄重气,壑虽不深,总淌清凉泉。
云阳仔细的看着那山,迈上前一步凝神静气,这山确实不一般,确实有宝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