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花阁,涟漪的房中。
自无念第二次使用唤潮诀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涟漪的体温已经渐渐回暖,那吞噬的力道已经弱了许多,无念虽然再一次力竭,但是却惊喜地发现已经能够将手从涟漪的背后离开了。
无念心中一喜,便想将手拿开。
然而当他看到仍是昏迷不醒的涟漪,看到她那苍白的小脸,还有依旧在缓缓流失着生机的躯体时,心中不由得一软,一咬牙,暗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说罢,第三次催动“唤潮诀”,双眼通红地将喷涌而出的内力全力灌入涟漪体内。
……
不知不觉辰时已然过半,清晨的阳光透过顶上的天窗照射进房中,使屋内亮堂了许多。就在此时,床上的两个身影骤然分开,涟漪身子没了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
无念则是因为一连三次使出唤潮诀的缘故,一口鲜血喷在了涟漪的衣裙上,双眼一闭,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在昏迷之前,无念脑海却忽然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才从昏迷中醒过来两日,这回又要昏过去了,难道我天生就是躺床上的命?”
……
不知过了多久。
无念感觉身上无处不疼,周身穴窍好似有人用烧红的钢针扎下去一般,有一种炽热的刺痛感;五脏六腑更是如同放在烈火之上炙烤一般,令他痛不欲生。
忽然,无念感觉到额上一片清凉,那舒适的感觉顿时让无念忍不住*了一声,随后他就睁开了眼睛。
无念睁眼之后,看到离自己仅仅一尺左右的女子,立马就愣住了。
只见这女子小脸白皙,却无病态之感,却是显得娇弱柔美。
秀眉纤细如同柳叶,双眸楚楚宛若星辰,眼波流转好似清泉。眼神之中,带着一丝复杂之色,也不知是为了何人何事。玉雕的琼鼻之下,一张檀口微微抿起,好似受了委屈一般,惹人怜惜。
青丝及腰,左右各有一缕散在身前,还有几根调皮的发丝垂落在无念的脸上,随着女子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撩拨着。
在无念的印象中,能够与眼前女子媲美的也仅仅只有碧烟瑶了。可是他虽然数年未曾见过碧烟瑶,但是他却清楚的知道碧烟瑶不是这般模样,因为这是两种不一样的美,于是他讷讷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是谁啊。”
涟漪噗嗤一笑,打趣道:“原来江公子并不识得奴家啊,早知如此,奴家就趁此机会,把你身上的钱财尽数取走,然后逃之夭夭了呢。”
无念听到那独特的声线,顿时反应了过来,惊道:“你是涟漪?”
涟漪佯怒道:“原来奴家相貌这般普通,江公子转眼之间就不记得了?”
无念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昨日看剧之时姑娘女扮男装,中间又隔着馨儿姑娘,所以在下才没有看清姑娘的脸。而之后姑娘突发重疾,生命垂危,在下救人心切,又哪有功夫观察姑娘容貌?”
涟漪听言半晌未曾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叹一声,柔声道:“公子与奴家不过萍水相逢,公子何必劳心劳力地来救奴家?还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
说罢,伸手拿起无念额上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无念的脸庞,如同一名温柔贤惠的妻子在照顾着自己病榻中的丈夫。
无念听言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乔道长知晓姑娘性命垂危,恐怕也会出手相救的。”
随即却是有些汗颜地道,“而且,昨夜我救姑娘时,没想到姑娘的情况竟然这么严重,本以为绰绰有余的,却没想到……”
涟漪忍俊不禁,笑道:“公子倒是实诚,可是无论如何,公子都是救了奴家一条性命。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他日公子若是有事相求,奴家若能做到,定然不会推辞。”
无念不置可否地道:“姑娘言重了,我江无念堂堂男儿,若是遇到危险之时,还需一个弱女子为我出头,岂不是要被江湖人士所耻笑?”
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姑娘这《繁花曲》弹得当真极好,若是姑娘真想报答我,就单独为我弹上几次吧。”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免费的。”
涟漪听罢,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无念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道:“这《繁花曲》单独听一次就得八千两金子,我一个山里来的穷小子,哪里付得起啊。”
涟漪笑得更厉害了,足足笑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才轻声说道:“琴乃风雅之物,听曲本就不该有任何的门槛。就像家师平日里奏曲之时,听琴的有平民百姓,有达官显贵,有江湖游侠,有门派子弟,他却从未索取过任何一两金银,而且,那些花鸟草木不也在听他的曲子?你可曾听说琴圣无言大人奏完曲后跟那飞鸟索要银两的?”
无念一想也是,可是细想下来又有些不对,于是问道:“若是如此,那姑娘你又怎么会在这福来阁中‘卖曲’呢?”
涟漪闻言轻叹道:“唉,若不是奴家急需那些黄白之物,又怎会让家师的琴曲染上世俗的铜臭味?”
无念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想到了那一瓶补天丹,沉默了一会,才问道:“涟漪姑娘,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通晓几分医理,却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病症。”
涟漪缄口不言,似乎不愿提及,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这怪病,是我生下来后便有了的,只是幼时不甚明显,只是偶尔虚弱一段时间罢了,并无什么大碍,可是随着我的成长,这怪病似乎也就跟着成长,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而且发作起来也愈发厉害。”
“后来有一日,我在一处山林中病发昏迷,所幸被师父救下。之后师父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一边传我琴技,一边带我寻访名医。可惜那些名医虽能看出问题所在,却是寻不到根治之法,只能在每次发作之时以大量补充生机血气的药物来弥补身体的亏空。”
涟漪的声音很轻,脸色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似乎此时说的并不是她的事情。
“我第一次吃到补天丹是在一年前,那一次的病发比之前的要强烈许多,往日的药材已经是杯水车薪了,于是师父散尽了所有家财,为我换到了两颗补天丹,再一次把我救了下来。”
“之后,我为了不再拖累师父,便趁着师父外出之时偷偷离开了,补天丹价格昂贵,一颗便是千金的价格,而我除了懂些琴技,哪还有什么赚钱的法子?于是我易了容,以卖曲为生,但却不敢弹师父传我的《繁花曲》,只是弹一些通俗的曲子,以此为生。”
涟漪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惜,在离我下一次病发还有不到三日之时,我身上的银两依旧不够买半颗补天丹。好在当时有一家黑心的药商,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被人放火烧了铺子。而我在我居住的小巷中,偶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药铺掌柜,之后,我竟是从他身上发现了整整一瓶的补天丹!”
“那一瓶补天丹让我再次捡回了四次性命,可是在此之后,那瓶补天丹也仅仅剩下最后八颗,而病发的间隔,也已经缩短到了两三个月,所要消耗的补天丹也是越来越多。万般无奈之下,奴家只得投身福来阁,以‘琴圣传人’的名义弹奏《繁花曲》,一来是为了活命,二来,则是为了临死之前,再见恩师一面。”
涟漪说完这些,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无念愣愣地说不出话,没想到这如同天女一般的女子竟是这般命途多舛,心中不忍,仍自不放弃地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医治之法了么?”
涟漪摇了摇头,说道:“想要此病去除,只有一个法子。”
无念连忙问道:“什么法子?”
涟漪轻轻地道:“等奴家死了,这病,自然也就没了。”
说罢,涟漪浅浅一笑,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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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商行,一间书房内。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做工精美的西珏瓷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装着的二十两金子一两的凛雪玉花茶淌了一地。
“你说什么?江无念留宿听花阁,彻夜未归?”
这间书房的颇为清雅,晌午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书房四周翠波木制成的书架上,反射出碧粼粼的光,好似湖水一般。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上至天文星象,下至地理人文,简直就是一间缩小版的“天机阁”。
雕花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个香炉,缕缕檀香从中升起;案几的两侧是两株玉龙树,龙鳞般的叶子覆在虬曲盘绕的枝干上,加上末端人工修剪成的龙头,真的就如同两条盘旋而上的玉龙一般;案几的中央则是一本摊开的书籍,观其内容似是一本兵书,正文的两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应是看书之人所作的注解与心得。
案后坐着的杨轲穿着一身青黑色的缎袍,有几分儒雅,又有几分尊贵,可是他此时瞠目结舌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儒雅与尊贵之感。
这是秦福闻少有的见到杨轲失态的模样,但是秦福闻不敢笑,能以二十九岁的年纪坐上晋城大商行分行二管事的位置,要么是有着显赫的背景,要么是有着过人的手段。而眼前这位似乎二者都占了,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年,这大管事的位置恐怕就是他的了。
别看秦福闻对着外人不卑不亢,就连拿着玉牌的付煌都是如此,那是因为大商行严禁外人插手内部的事务,就算是天级贵客都不行,故而他才有不卑不亢的底气。但是面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他却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只听他毕恭毕敬地道:“这事最先是从李家李常风口中透露出来的,属下曾派人到福来阁去查证,听守门的丫鬟说,江无念确实不曾从听花阁内出来。而且他在福来阁里的房间,除了例行打扫的小厮,一整夜都没有人来过。”
杨轲沉吟了半晌,最终却是展颜一笑:“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秦福闻不知道杨轲这一声笑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杨轲似乎对那名为涟漪的清倌人情有独钟,平时一年不见得去几次青楼的他这几日里竟是每日晚上都按时前去。昨日夜里,就连分行里的管事大会都提前离场,可见这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于是他试探着道:“二管事,我们要不要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难而退?”
杨轲摇了摇头:“这倒不必,我虽喜爱涟漪姑娘,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也不愿强求,每日听听曲子也是极好的。她如今既然看上了江无念,那就任由她去吧,我又何必行那小人之事,徒遭他人诟病?”
随即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地道:“况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一定非得做那苟且之事,和衣而睡也未尝不可啊。”
秦福闻见他开玩笑,也放开了些胆子,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江无念可就真的是禽兽不如了。”
杨轲哈哈一笑,吩咐道:“你回去之后,将这江无念的名字移到十大门派真传弟子那一级别,再记上这么一段:北兰历一零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江无念于听花阁中听曲,不惧《繁花曲》中雪夜之威,内功应该不弱,听曲后留宿听花阁。——杨轲”
秦福闻恭声称是,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错愕地道:“十大门派真传?这小子有这么厉害?”
杨轲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道:“你不用管这么多,照做便是,还有,立马飞鸽传书给陈复陈管事,请他将所有他所知道的,有关于江无念的消息都记录下来。”
秦福闻待他吩咐完毕,就垂首告退了。
秦福闻离开后,杨轲弯腰拾起摔碎的茶杯,自言自语地道:“江兄啊江兄,如果你真是那个人的传人,我杨轲输给你倒也不算冤枉。”
说罢,从桌上的兵书下取出了一本黑色封皮册子,样式与天机阁中记录消息的册子一模一样,而这本册子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江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