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赵初阳原本温和如水的眼眸却陡然波动起来。
高坐在王座上的男子忍不住露出了淡淡一抹笑意。
此话一出,果然引起了殿下群臣的轩然大波,众人彼此交头接耳,然而所持的态度多半都是不赞同。
大胤虽然重农轻商,然而士大夫的地位却凌驾所有人之上。军队之中门阀林立,士族更是数不胜数。想要这群人带领自己的士兵前去种田,在他们眼里自然是奇耻大辱。
然而孙林福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老臣以为此法可行,荒田空置原本便是浪费,其实何止是士兵可以分开种粮,也可以让流离失所之人前来种植良田五谷,回馈百姓。”
孙林福并非一味讲大道理,而是继续说道:“若粮食丰收,便让当地驻军抽取其中的三成赋税,盈余则贱卖朝廷,或者到时候再分发给士兵。”
他有点到即止的含蓄,然而在朝为官的诸人却并不蠢笨,自然明白孙林福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到底隐喻着什么。三成赋税原本就已经是国库收税的比例了,现在有三成可抽给士兵,又可以将粮食转卖给朝廷赚取银两,而其中门阀所要付出的,竟然什么也没有。
原本激昂的反对声顿时冷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其中窥见了巨大的利益。赵雍的嘴角含着笑,一言不发。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了,孙林福表面上让出了更多的利益,然而只要这个计划能够得到实施,自然是有百利无一害。
他是老臣,自然知道如何和这群臣子打交道,并且一个个说服他们。赵雍现在放松了身体,懒洋洋靠在龙椅上注视着秦王,心中满是得意。
登基三年,能够这样正大光明的打败自己的皇叔,这还真是头一次呢。
果然不出赵雍所料,孙林福用三寸不烂之舌和自己身为宰辅多年来的积压,让其与的门阀纷纷同意了这个计划。而原本家中就不富庶,若要捐款更是雪山加霜的官员更是举双手赞同。人人山呼万岁,只有秦王的脸上含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俯首。
朝政结束之后,赵雍看着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秦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方才皇叔一直沉默不语,可是认为朕这个办法不好?”
秦王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才笑了起来,声音沉沉,“自然不是,皇上这个谋略的确极好,比起微臣的陋见高明许多。皇上成长到如此地步,臣心中也十分欣慰。”秦王的面容比起赵雍来更加俊朗,而且因为年纪的缘故,那双眼睛似乎温和更多。
然而拥有这样温柔眼眸的秦王,嘴角的笑容却逐渐变得锋利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赵雍微微蹙眉,不知道为何,只要秦王说出这两个字,他就会变得异常紧张。从前刚开始主政的时候,秦王和孙林福便两相抗衡,却也因为父皇的缘故,他也算是尽心教导。
只是每每遇到赵雍说错的时候,孙林福只会耐心的再教导一遍,分析利弊。他是臣子,赵雍是皇族,一来身份有别,自然不敢恶言相向。二则孙林福那个时候已经有五十来岁,心中慈爱,对赵雍也十分宠溺,犹如师长。
但秦王却不一样,他是赵雍的叔叔,自持是长辈,而且为人肃然,绝不会为赵雍留面子。
秦王眼中的笑意陡然深了几分,“只是臣在想,皇上已经临朝登基三年了,为何还要如此关心臣在想什么呢?身为帝王,赏赐的时候要一点点的赏,而惩罚的时候却要像是暴风雨那样无情。其中该如何揣测把握,便是帝王的职责。皇上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事事都询问臣,实在是太孩子气了些。”
普天之下胆敢这样和赵雍说话的,除了秦王也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了,偏偏赵雍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秦王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吹起,仿佛是一只白色的鹤凌空而去。
看着自己皇叔的背影,赵雍的眼中蓦地露出了淡淡的疲倦。真是……可怕啊。这个二十三岁的男子,不过才比自己大了五岁而已,然而却有着近乎魔性一般的力量,让人无论怎么挣扎,都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
“真是……让人愤怒啊。”赵雍喃喃说道。
他缓缓站起身来,却忽然想起了沈思幽来。那个不知道究竟是该界定为聪明还是愚蠢的女子,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有什么阴影吧。赵雍笑了起来,原本郁结的心情陡然间竟轻松了不少。
碎月轩内原本吃着花生米的沈思幽打了个喷嚏,有些奇怪起来,照理说这么热的天气,难不成感冒了?还是说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思幽缓缓眯起了眼睛,又恶狠狠将一粒花生米丢进了嘴里。一旁的玲儿看得目瞪口呆,她煮的这些花生米,其实是自己还在外头流浪的时候,煮来给一个大杂院的小孩子吃的。没想到圣女这么尊贵的人,也会喜欢吃水煮花生么?
就在思幽伸手去抓下一粒花生的时候,却有人已经懒洋洋伸出手,抢在思幽之前拈了起来扔进嘴里。
对方皱了皱眉,片刻后才点点头,不置可否的样子,“味道不过尔尔,这样食物怎么能够出现在宫里?”
味道尔尔你还吃那么多,你这是在逗我?思幽默默在心中腹诽,然而却只能老老实实站起来行了一礼,“皇上万安。”
赵雍似乎颇有几分意外,挑眉说道:“你在宫里头待得久了,总算是懂了几分规矩。只是……究竟是谁教你这样请安的,大大咧咧,毫无礼数。”
思幽根本就懒得反驳,这个臭屁的小孩子根本就是喜欢找自己麻烦。她入宫之后,除了见赵雍之外根本没有对其他人行过礼,自然就做的不标准。而且对赵雍,她实在也没什么恭敬心,只好勉强露出一抹笑意,“皇上教训的是,皇上大驾光临碎月轩,不知道有何见教?”
“你这是在赶朕走么?”赵雍有几分不悦的说道:“你可别忘了,这里是皇宫而不是神庙,朕自然想来就来。”
思幽微微一怔,她显然听出了赵雍的心情不是很好。只是自己又没有招惹他,有什么事,凭什么冲自己发脾气?
她沉默了一下,再次中规中矩行了一礼,“思幽不敢,还请皇上恕罪。”
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的,眼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原来并不是一句戏言。看着思幽原本还欢快的眼眸一瞬间黯了下去,赵雍心中竟然也不好受起来。
他十四岁就登基称帝,处处受到秦王的掣肘,孤身一人,自然就难免变得多疑起来。
除了泉方和孙林福,他竟然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仰仗的人。满朝文武都对他怀有巨大的期望,却又觉得秦王能力卓越,无人胆敢违逆。
夹杂在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他的心情自然一样也不好受。
但是即便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和旁人这样胡乱发过脾气。甚至连对泉方……都没有。
沈思幽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只是低头站在一边。片刻后,赵雍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十分艰难的说道:“抱歉……方才,是朕口气不太好。”
“思幽不敢。”沈思幽漫不经心的说道,然而话一出口,她自己便吓了一跳。
赵雍方才是在和自己道歉么?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是毕竟朝夕相对,思幽也看出来赵雍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是个十分固执的人。
更何况别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却已经站到了权力的巅峰,人人都对他俯首帖耳。要这样一个人说出抱歉两个字来,似乎也有一点不简单啊。
完全没有注意到思幽方才在走神的赵雍苦笑了一声,“今天被皇叔教训了,所以心情不太好,你别怪朕。”
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会如此低三下四的道歉,沈思幽觉得自己再次被刷新了三观。想了想,自己要是再得寸进尺,等这家伙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就真的完蛋了吧。
见好就收,一直就是思幽的人生哲学。她一屁股坐在了赵雍的身边,用手撑着下巴,“算了,我其实也没有真的生气。”
“你来找我,是因为丽贵妃的事吧?”思幽虽然不太确定,不过想来想去,除了这件事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什么大事,需要赵雍亲自来一趟碎月轩。
话说回来,景仁宫被封以后,到现在竟然也不知道如何了。
赵雍揉一揉额角,脸上有几分疲态,“不错,这件事情……到底还是要知会你一声,此事虽然已经确凿,但是我却不能动丽贵妃。我也希望,她禁足之后,这件事,就此为止。朕会让鸿飞抓紧时间炼制好解药,但是也请你守口如瓶,将沉水香一事彻底瞒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