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镇最为脏乱的旅店便是“吉仁客栈”,老板黄烨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仔,眼见没有客人,伙计也跑得差不多了。黄老板刚打算挂歇业牌子,客栈却被人全包下来。
此时,他见那财神爷领了个蓝衫青年进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却让一紫绸裤褂的瘦高个拦住。
纪纲挽着莫无缘的手直上到二楼一所谓的上等房间。他反手关上门,才道:“好啦,现在无事了。”
“兄长在上,受弟一礼。”莫无缘倒身要拜,被纪纲扶住。“贤弟,一个头磕在地上,咱们就是手足骨肉,你怎么倒客气起来了呢?”他掸掸床上的浮土拉莫无缘坐下。
莫无缘问:“刚才路上,大哥为何那般谨慎?”
“你我己到了万刃山庄的地盘了,这里范家的耳目极多,不可不防。像你那样骑着骏马,身带两口宝剑,不惹出事来,已是幸运啦。”“原来如此——这范家,我耳闻是什么‘川东第一豪门’,却不知是何来路,能有如此势力?”
“说来话长,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各地豪强四起。这范家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出身,他们便浑水摸鱼大捞了一把,成了一时的豪富。整个四川乃至湖广一带均有他家的产业。他家还广交江湖豪客,收养死士上百,训练家兵数千,连当地官府也无可奈何。那万刃山庄依山而建,修得如铁桶一般,简直是要独立于我大明之外。洪武爷当年因战事刚止,需休养生息,就没能铲除这块毒疮。”
莫无缘也不由愤然道:“世间竟有这般凶狂的恶霸。大哥,你身为锦衣卫使为何不设法剿灭他们?”
“这范家在此地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不是轻易撼得动的。”
“天下有这多不平之事,我等何时可得逍遥?”莫无缘叹道,转而又问,“大哥,您为何到了此地?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贤弟,这可要感谢皇上呀。那日你走后,万岁十分挂怀,生怕你年轻气盛,阅历又浅,被人家算计,便急命我带他身边四大侍卫尾随你而来。我等到藏剑山庄附近一打听,得知无双小姐业已出嫁,而且是嫁到这范家,心说不好。又听说你也离了莫家,算得你定是要去万刃山庄。于是派邱慎回去报信。我四人继续追下来了。我们料你地理不熟难免走些弯路,就抄捷径,先行到这你必经的云渡镇等你。你刚一进镇,毕坚就看到你了。”
莫无缘听得泪水盈眶:“皇上与兄长如此关怀,不知何以为报。”“不必这样讲,到现在,为兄还没帮你什么呢。贤弟,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样闯出藏剑山庄的?”
“说来恼人。我去找义父他们询问为何让无双出嫁。他们一力地敷衍搪塞,还蒙骗我交出冥香剑。我咬定,得不到双妹,决不交剑。我那二哥就大加奚落于我。我气不过便用‘雷霆吼’震得他吐了血。这下他们翻脸了,欲用机关将我锁在剑房中。我就用冥香剑和哥哥的割喉剑,砍断了窗上的铁条,一路闯了出来。”‘
“痛快!大丈夫就当如此行事,不可受那些奸人的鸟气。”
“无双留信给我,让我静候。我想她定是受家人欺骗,一旦木己成舟就悔之晚矣。那时我真要像莫无名说的,到棺材里去等了。”
“哎呀!贤弟,不妙啊!”纪纲突地焦虑起来,“那万刃山庄似龙潭虎穴,无双现在是羊入虎口。明天正好四月二十八,是拜堂成亲的日子。明晚洞房花烛之前,你若救不出无双,可就……”
莫无缘惊身而起,“唉!我好糊涂!——大哥,小弟告辞!”
“兄弟,时间还来得及,你先莫要莽撞。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赶到万刃山庄,又当如何?”
“我凭手中剑一路冲进去。”
“傻兄弟,这不行。你可知近日,四川、两湖及江南诸多武林好手云集万刃山庄,加上庄中的教头、死士、家兵,那儿有好几千人呐。你单枪匹马能闯得过去吗?”
“我从后山悄悄摸上去呢?”
“那也不行。万刃山庄的后山乃是绝壁,而且为防人从后路偷袭,范家特请了江湖异人,将后山一带设置得暗道陷阱密布,机关消息无数。若不知就里,大罗神仙休想上去。”
莫无缘面颊抽动了两下,脸上布满忧郁与焦灼:“那可怎么办?”“哥哥来,即是为帮你的。”纪纲沉着不迫,从随身的包裹里取了一细竹筒,打幵盖子,掣出一卷纸来,将纸铺展在床上。
一只信鸽拍着翅膀,在蓝天中箭似的疾飞。连过了两道梁,倏地下落,直朝立马山脊的一位怀抱判官笔的老者而去。老者一抬臂膀,信鸽驯从地落在上面。他解下鸽腿上系的纸条,扬手放了鸽子。
老者细细看了看纸条,然后侧身朝旁边的一位周身冑甲的将军使了个眼色。那将军心领神会,拨马斜行数步,向下方一挥令旗。山谷中,密密匝匝、伫立候命的三万京营的羽林军、锦衣卫,黑沉沉的乌云一般向前滚动。
黄昏初时,天还留着些残亮,万刃山庄后山的半山腰灰蒙阴森,萧瑟冷寂,杂树乱草丛生。,矮罗汉鲍宣夹着铁棍,边走边低声骂着:“鬼地方,马也不能骑,累死老子了。真他娘是绝地,怪不得没人把守。”
“行啦。不是这地方,万刃山庄那些贼们能让咱过来吗?”银枪太岁丁济牵着两匹黑鬃马一旁劝道。
莫无缘回身看看这俩家伙,牵着银河驹加紧步伐。又走不多时,天已全黑,三人到了崚嶒陡直的绝壁边。鲍宣道好,没路了。莫兄弟该你一个人上了。”
“是啊,谁叫我们轻功都不行呢。”丁济道您还带着图吗?”
“不用了。”莫无缘紧紧腰带,勒勒背上的双剑,扶扶绕在身上的绳索,又叮嘱道:“二位仁兄,千万莫走开。”
“放心吧,我们就在这儿寸步不离,一准等你把美人接下来。”
莫无缘静对石壁,微调内息,向上抖手抛出飞爪,正钩住了崖缝,抻了抻,看已抓牢,向那二人一摆手,顺爪绳狸猫似的爬了上去。
爪绳不过三丈六尺,爬到尽头处,山崖还遥不见顶。莫无缘知道往上便可能碰到机关,故不敢再扔飞爪,而使起“壁虎游墙功”抠着崖缝,徒手攀岩。攀了十几尺后,忽觉左手触到的崖缝有点」[松动,瞬时那片岩竟风车般转了起来。莫无缘急松了左手,右手一叫劲,身子向上蹿起,半空中见一道岩缝,探手去抠。不料,那又是块转石,手上一虚,身形下滑。他伸掌侧击崖壁,借力将身子旋转,又向一旁较远处-了个缝隙,竭力去抓,幸好那不是转石。他单手挂在崖上轻轻荡了荡,换了口气,继续上爬。
这样又过了几块转石,再上的崖缝似乎都很牢了。莫无缘心中窃喜,突感上面扒住的岩缝略有异样,飞快地撤出手时,缝中打出三枚透骨钉。他伸手再探,那岩缝便无事了。这一来,他每抓一岩缝,都只得先试探一下。上了不足十丈,便有**处飞出暗器。
莫无缘又试完了一处石缝,放心用手去抠。可石缝稍稍往下一沉,手臂那里无碍,他却觉上身所对的崖壁有些响声。正此时,从那石壁中刺出一排十条长枪,枪尖直朝他胸部而来。急迫间,他双手皆紧抠崖缝,全身向上悠,几乎与崖壁垂直,方避开这组排枪。落身时却暗幸道:这伸出的枪杆正好做梯子,脚也可以踩踩实。果然他后面蹬着几组排枪而上,反倒省了些气力。
可爬了多半后,往上的一段崖壁却如直立的铁板一般,无一丝缝隙。不远处倒有个黑魆魆的窄口岩洞。但纪纲的图上标得分明,一进那洞口便遭一片暴雨梨花针,逼仄处无法脱身,当即就会毙命。莫无缘脚踏枪杆正思忖着,突然排枪一颤,向回缩去。原来他只顾向上爬,未注意下面的排枪探出时候一长,都已自行收了回去。
排枪一旦收回便无处立足,莫无缘忙跃至最末端的枪杆上,用眼快速搜寻,蓦地看到略偏处的崖上长出几簇小草,不及犹豫飞身去够。手将抓到时,忽想起纪纲说过,崖上草木皆不可动,但已无退路。手刚一抓住那草,便拉动了机关,崖上轰然落下一块巨石。
未等巨石砸下,莫无缘借助握草的力道,朝斜上方一跃,又抓住另一簇小草。当此时,巨石正从自己身边滚落下去。然而,他抓的这簇草也是消息儿。一根一搂粗、一丈多长的滚木横滚下来。这滚木两头包着铁皮,中间还钉满了铁钉。莫无缘暗说不妙,仍借力斜上腾起,但身子却尽量远离崖壁。待那滚木呼的从身前掠过,脚尖横里一蹬那滚木的铁皮包头,又借上了力,再奋而向崖顶冲去。
距崖边还有数丈,终归有些可把握之处。不过,莫无缘心里明白,这就要到毒网阵了。向上不久果见,一张巨大的铁网罩住了上崖的所有去路。那网如刺猬一般,密布的铁刺竖立。纪纲讲过,这些铁刺均浸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好在莫无缘早有准备,一手扒住岩石,另一手抽出冥香剑,挥剑劈割。凭着宝刃,一会儿便豁开一片。他小心翼翼地上行一段,接着再豁开一片。一点点的,终于攀到了崖顶。
他手扒崖边,却未敢探头,摘下身上的长绳向上一抛,绳索落地时便是一线蛇焰箭,带着火苗从头顶上飞过去。他暗想:若没有纪大哥的指点,自己不知已死几回了。想毕,他一长身上了崖顶,双脚落到绳索之上。
莫无缘先将长绳一头固定好,其余顺下去。转身望去,远处一道黑森森的围墙,绵亘高耸,两头设有瞭望的角楼。而这中间的数百尺开阔地带,却无半点遮掩。
“但愿如纪大哥所言,此地巡夜的一向懈怠,又加上庄中今晚有喜宴,去做喝酒划拳一类的乐事了。”
莫无缘抖精神缓步前走。这片开阔地看似平整坦荡,实则危机四伏。“翻天刀”“立天弩”“梅花坑”“狼牙夹”等等埋伏一应俱全。走起来自是如履薄冰。借脑中的地图指示,他迈着盘陀步,按奇门遁甲之要,彳亍而行。
这样走了许久,才略微靠近高墙。莫无缘心下起急,步履稍快,左边就踩掀了一个翻板。望右一避,却绊上了绞龙索,三条铁链盘身缠来,他拔出冥香剑,用剑一挥三索齐断。未等站稳,地上蹿起一对“子母夺命环”,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套将过来。他“旱地拔葱”纵起避了子环,同时扬剑将母环劈开。再落身时,正蹬翻了一套“连环板”,数板齐翻,从里面射出枝枝弩箭。
莫无缘无奈远远跃去,低头看时,却到了死地。脚下应是遍地暗埋的土雷,落上定炸个粉身碎骨。可此时他已再无力纵出两三丈外了。“双妹!”他心中喊出了最后的寄寓。冥香剑任意地向下一点,剑尖插地时竟然未触到土雷。
莫无缘再个云里翻,身子已贴到了高墙。他通身冷汗,气喘吁吁,顺墙根坐下。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又站起。眼前只有“转轮瓦”这一道机关了,即这高墙头铺的瓦片皆是活动的,人手一触,便遭暗器,且会引响角楼里的报警钟。
莫无缘缕着墙边,到了东边的角楼下。从这上去,只需对付守卫,就不必碰那些墙瓦了。
果如纪纲所料,角楼里只有两个庄兵,喝得醉醺醺,靠在楼栏边已睡了。莫无缘蹑足进前,将二人点倒。而后凭栏眺望,万刃山庄已可观之大略了。那宏伟豪奢的气派确远胜过藏剑山庄十倍,此地带尚显冷寞阴森,往前院望却是一片灯火辉煌,隐约传来锣鼓之声,想来定是格外的喧嚣沸腾……
被红色浸透的洞房里,大红的蜡烛照着大红幔帐,大红喜装包裹、大红盖头笼罩的新娘默然端坐,纹丝不动。
莫无双静静地淌着泪,大概是“无脉真人”郝净尘的点穴手法太辣,背上愈发痛楚,被绑的四肢也已有些麻木僵硬了。
州城府县的一路盘查,无双未有丝毫的紧张。可一进万刃山庄,她便禁不住发慌了。“我被骗了?”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她极力想否定这个想法。可直至今日正式拜堂成亲,她彻底茫然了。
她开始拼命地想反抗,怎奈人单势孤,先是被轻轻地点了穴,迷迷糊糊地与人拜了天地。略加清醒后,再要吵闹,便又被重重地点了穴,外加捆绑。
她石雕似的坐了近两个时辰,想起她的缘哥,只能默默流泪。
到了人定时分,洞房门外,有个青年男子在高声喊:“你们都走幵,走得远远的!我最厌烦那些俗礼,让我俩人清静清静。”门口吵嚷的婆子们才一哄而散。
房门推开,那男子步履从容地走进来,随手掩了门。阔步进前,分开幔帐,略带关切地道:“好些了么?大喜之日,别再哭闹了,当心伤了身体。有什么委屈自对我讲。”一时,洞房里鸦雀无声。
沉默片刻,他恍然大悟道:“对了。瞧这帮该死的。”说着,“唰”的掀开了盖头。其时,无双面前是个极为俊逸倜傥的年轻公子,身量高挑,眉目间英气十足,一身大红,胸配红花。他略观察了一下无双,微微一摇头,伸手先解了无双的哑穴。
无双动弹不得,也无法反抗,解了哑穴,才忿道:“不许再碰我!”范明也不恼怒,伸手又要去解她背后的大椎穴。
“说了,别碰我。再碰一下,我就咬舌自尽。”无双的头基本可以活动了,她便拼死摇晃,头上的凤冠几乎摇落。
范明没办法,撤身坐在床边的红木椅上。“是他们欺负你,你干嘛跟我来。你若还恨恼他们,明天我带你去挨个消遣他们一番。”
无双道:“没有你的事?你们范家和起伙来骗我、欺我,强逼我和你成亲。这其中你能洗得干净?”
范明稍有些恼:“我们家骗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谁个骗你?我范某一向光明磊落,绝不做那招摇撞骗之事。”
“说好是‘假结婚’,我这才答应。你若说你光明磊落,立时送我回家去!”
“你休狂躁。我现在有大事要做,没时间与你吵。还是先解了穴道,松了绳子吧。这也不像个样子。你若还生气,今夜我就先到书房去睡?”范明努力耐心道。
“今夜去书房,那明晚呢?你不还是想霸占我?”
范明阴沉下来,轻轻笑道:“霸占?你范三公子文武双全,英俊豪侠,还配不上你么?原听闻藏剑山庄的小姐貌美如花,今见了也不过如此。将来某家成了大事,你这姿色的,最多做我个小妾。”
“天下有你这样光明磊落的英雄?强盗!你们范家都是强盗!”范明猛地站离了座位,上前抡起手狠狠打了无双一记耳光。无双的嘴角登时涌出血来。范明冷冷地低声道:“再敢骂我们范家,我宰了你。”
朱棣放下那卷《资治通鉴》,转身要上床睡了。忽听韩成求见。
韩成行罢大礼,道:“万岁,卑职那里万事俱备,随时可以动手。”
“莫急嘛。朕常嘱咐你们做事要尽心、精心、耐心。”朱棣坐到床上,“这一回,你们这边要等,一定要等。”
虎皮椅上的范毅已很疲惫了。二公子范英道:“您该歇会儿啦。”“不急。你要是累了,你先去睡。”范毅摆手道。
这时,大公子范睿和师爷吴智走进厅堂,一同向范毅行了礼。范睿道:父亲,各路英雄均已安顿好了。”‘
“那个娃子呢?”范毅问。
“安排在聚贤楼的顶层,绝对万无一失。”X“那就好。”
吴智补充道:“庄主还有件事。韦笑娥从京城打探消息回来时,路遇一伙官府假扮的商旅。她以为是某个微服私访的朝廷大员,想伺机行刺,结果四个人就逃回她一个。可见那伙人不简单啊。”
“有这等事,为何不早报我。”
“她前日刚回来,当时您正忙,我怕打扰您。不过我已派人去暗地查访了。”
“要多派些人,认真查。有事随时告我。”
“父亲别急,想来也没甚大事。”范睿道,“明天还要开英雄大会呢,您还是先去休息吧,今天也够操劳的了。”
“今天——”范毅哼了一声,“今天这叫什么事?弄得咱们在群雄面前大失颜面。这个可恶的郝净尘,平时做事一贯严谨,怎么搞成这样?就像我范家在强抢民女似的。”
正说着,突见一个道士狂奔进来,正是“无脉真人”郝净尘。他慌得没来及打稽首,便嚷道庄主,出大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