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瑶说道:“许尘是个很无耻的人,不过我哥让我来兑山宗这前就说过,有的人能够做到极端无耻,其实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潘安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都城。”
叶瑶说道:“我也随你去。”
潘安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叶瑶看着潘安认真说道:“西门望是我圣宗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今天既然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皇宫里的气氛很平静,礼乐声声,暖香阵阵。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没有人去看那位传说中残忍冷血的西门望大将军,也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皇帝陛下看着下方的西门望,淡然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许尘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都城里那些命案,他毕竟是玄微的学生,你今日离开都城,与他相见也难,既然相见难,便不要彼此为难。”
西门望离席跪拜,平静应下。
皇帝陛下负手于身后,沉默离开了这座偏殿,提前结束了君王对归乡臣子的赏宴,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随他离开,把这座偏殿,留给了一直沉默不语静侍在旁的皇后娘娘和西门望大将军。
让皇后娘娘和一位帝国大将军单独相处,从规矩上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不过这是陛下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下方的兄长,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不会有事吧?”
西门望看着她,惯常黝黑冷漠如寒铁的脸上,极罕见的露出极温暖宠溺的笑容,说道:“都要回老家了,哪里会有事,我现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倒是妹妹你今后一人在都城里,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谐,尽快通知我。”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看兑山宗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太平了。”
“这本来便是大先生与我的约定,想必玄微也是这个态度……至于许尘,我们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自然太平。”
西门望微微皱眉,强行压抑住胸腹间越来越恼人的咳意,他不想在离开都城之后,还让妹妹替自己担心。
皇后娘娘沉默看着他的脸色,温婉的目光似乎能够深入他的身体内,看着他肺部的伤势,幽幽说道:“在荒原上,唐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他也不会太好过,当时你为什么不趁势杀了他?”
西门望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能伤我,我能伤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想要杀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条命才行,荒原上的那些铁骑,都是跟随我很多年的忠诚下属,何必让他们拿命去换?”
皇后娘娘听着这话,神情变得愈发温和,安慰说道:“哥哥你改变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杀?”
西门望自嘲一笑,心想当年自己兄妹离开荒原来到朝阳,没有任何背、景靠山,陛下还未登基,你还不是皇后,两个外乡人想在这样一个老大帝国里站稳脚根,除了让所有敌人感到恐怖害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时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把皇宫里的朱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偏殿前的广场上雪飞如絮,似不能终结。
西门望默默看着殿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呼兰海北,抢到许尘身上那个铁匣子后,双手间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后他仿佛在风雪的最深处,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不是北风呼啸,却是寒蝉在鸣。
他知道这是幻听,然而脸色却依然变得有些难看。
数十年前离开天弃山,南至朝阳,他豪情纵横,不可一世,然而当他决定背叛圣宗,亲手把慕容琳霜烹杀之后,他的豪情和气慨早就已经消失无踪,这么多年来,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残酷掩盖。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魔宗的叛徒。
从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有两抹极为寒冷的黑云,始终驱之不去。
西门望很强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这两道黑云真的飘过来,自己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别的出路。
当年单剑灭魔宗山门,他并没有亲眼看着老师莲生死去,他始终无法相信,像老师这样的人,会那样悄然无息的逝去。
魔宗现任宗主,隐匿于世间,被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虽说有传闻他早已死去,但西门望哪里敢相信?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恐惧中生存。
在海北,西门望夺到了许尘手中铁匣,匣子里不是天书明字卷,而是他老师莲生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后伤感,接着便如释重负,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产生了解甲归老,就此不问世事的念头。
“我不知道许尘进山门之后有什么奇遇。”
西门望看着殿外飘舞的雪花,神情复杂说道:“老师的骨灰既然出现在他手中,那么或许他继承了一些什么,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藏在哪里,虽说他肯定不敢在都城里停留,但世间何处他去不得?
皇后很清楚自己兄长心中最大的恐惧是什么,走到他身旁轻声安慰说道:“但大师终究已经死了,本就是世间第一等变态凶险功法,这些年无论道门还是兑山宗,都没能觅到他的踪迹,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还活着,又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的麻烦?”
“希望如此。”
西门望说道:“道门叶天明来了都城,佛宗之人也将到,如今想来,世间三宗只有魔宗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怅然。”
许尘没有骗叶童,他真的带着侍女去了宽衣阁,只不过今天他没有在水珠儿院里厮混,也没有去偷窥那些新晋的红牌,而是老老实实上了顶楼,坐在的房中,卷起袖子对着那锅羊杂汤发起了攻势。
土钵羊杂,器具配的极佳,再加上十余碟小菜青蔬,热气蒸腾里有绿意,真是极美好的冬至佳节氛围。
许尘从碗中挑了筷羊肚,蘸了蘸蒜蓉,送进嘴里胡乱嚼了,把杯中的九江双蒸烈酿送入唇中,辣的眉头皱的极紧,就像是遇着什么极困难的事。
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他说道:“皇后娘娘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只要你能安安静静把今天过完,娘娘愿意付出你需要的任何代价,当然她会代表西门望再次向你表达歉意。”
许尘指着自己被烈酒辣至皱如川字的眉头,说道:“问题是眉眼之间有郁卒纠结不能舒展,怎么想都想不通畅。”
“你那是被酒辣的,不如侍女能饮,便不要挑烈酒喝。”
这句话似乎隐有深意,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慎重而温和劝说道:“能忍能静,才是大智慧。”
许尘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
安慰地笑了起来,然后叹息说道:“在你来之前,我真的很担心你会像当年那个家伙一样胡闹。”
按照兑山宗里师兄们的说法,应该要算是的小姨子,如此说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敢叫为那个家伙。
“我可没那本事。”他笑着说道,然后笑容渐敛说道:“如果我有那本事,自然无需再忍,既然入世,当然要好好杀将一番,断不能堕了师傅的威风,更不能损了的威名。”
眉头微蹙,说道:“入世不是杀人,而是领悟。”
许尘说道:“杀人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说完这句话后,许尘便醉了,不知道是来自河北郡的双蒸烈酿让他醉,还是说他发现自己无力撕开都城里那些强者密织的网,所以不得不醉,也许他只是想借醉来隐藏自己的的某些心思。
一如往常,在宽衣阁醉后,他便睡在水珠儿的小院里,床上的暖香如旧,好在没有多少师傅颜瑟的臭脚丫子味。
侍女坐在床头,拿了一条湿湿的毛巾,搭在他的额头,她很清楚许尘这时候是在装醉,所以婉拒了水珠儿煮醒酒汤的提议。
许尘在微醺醉意里没有做梦,没有看到那远处的黑暗,没有看到那三道极阴极寒的黑色烟尘,也没有看到头顶天穹上的无限光明,他只是把自己的意识沉入识海,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拾起那些意识碎片默默体会。
这些意识碎片,是去年在魔宗山门里与莲生一场血战后的所获,大师临死之前,把这些意识碎片强行渡入他的识海里,此后他一直在细心体会,却始终没有什么具体的收获。
不过他知道这些意识碎片很重要,至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在呼兰海北,正是依靠着这些意识碎片,面对西门望的那记雄霸铁拳,他本能里做出了极为有效的躲避,似乎能够猜到西门望在战斗里的所在思路。
醉卧暖床,许尘的右手无意识里落在腰间,腰带里有几块硬硬的物事,兑山宗的腰牌,以及别的什么腰牌。
衣带里的这些牌子,似乎给予了他某种精神方面的安慰,让他潜伏在识海里的意识,变得越来越宁静清晰——大师留下的那些意识碎片的深层含义,此时的他依然没有足够的境界可以完全领悟,但他已经明白在与西门望战斗中,这些意识碎片将会发生怎样的重要作用。
在雁鸣湖畔,叶童曾经说过,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对手所有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与感知,这种战斗意识,便是知命境强者真正可怕的地方。
许尘如今的境界是洞玄上境,想要越境与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战斗,单是战斗意识的巨大差距,便会让他绝望。
然而他识海深处有很多莲生留下来的意识碎片。
那位曾经做为西陵大神官,做为佛宗山门护法的大人物,生前的境界早已抵达知命境巅峰,如果不是基于一些很玄妙的原因,他不肯跨出那一步,只怕早就已经破了五境,成为超凡入圣之辈。
大师留下来的意识碎片,究竟到了怎样的境界?
许尘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在战斗中才能知道。
醒来之后,许尘酒意尽褪,神清气爽,确认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这辈子最好的状态中,然后他与侍女离开了宽衣阁。
都城的风雪比晨时更大了些,片片如鹅毛,舞动不安,然后落下,把整座城染的洁白一片,许尘与侍女二人撑着那把脏脏的大黑伞,行走在这片素净的冰雪世界里,就像是一点刺眼的墨滴。
城里的平民百姓在过节,伴着醇香的羊杂汤味,檐上积着的厚雪,仿佛都变成了新鲜涮熟的羊肉片,王公贵族们也要过节,只是北城那些安静庄严的府邸里,并没有什么热闹的声音传出。
许尘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府邸里的官员们,今日都要去皇城外去替西门望送行,甚至可能会把这位大将军送出都城。
他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牵着侍女的手,行走在风雪里,美好的市井气息里,清旷的北城贵气里,沉默不语。
夏日始,都城已经都城了很长时间,这座城里的人们,甚至包括兑山宗里的师兄师姐们,大概都以为会继续这样平静下去,都以为许尘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因为无论怎么看,人们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许尘不可能放弃,就像夏天时对侍女说的那样,再不杀西门望,西门望就真的老了,复仇这件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待,没有这个交待,他的人生必然是不完整的。
他可能会死,因为西门望确实很强大,在荒原上,就连大师兄都说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杀死这个人。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除了玄微,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的他也已经非常强大。
人生如题各种痴,十五年来,许尘解了很多道题,而他解题的目的,便是今天这场战斗,而且他坚信自己必将获胜。
纷飞的大雪笼罩着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白雪里格外醒目。
皇城前的气氛与风雪的凄寒意味并不相同,数十辆华贵的马车,守候在宫前广场外围,护城河玉栏再往前数百丈便是宫门,那里有很多人。
亲王殿下楚天成来了,军方领袖镇国大将军许世来了,阁中的大学士们来了,尚书大人们来了,除了因病休养的宰相,朝阳朝廷和军方所有的大人物们都出现在皇城之前,因为他们要替西门望大将军送行。
看着从皇城门洞里缓缓走出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大人物们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安慰的笑容,有唏嘘,有伤感。
这是年间,朝阳帝国第一位解甲归老的大将军,往上溯百余年,大概也是唯一没有任何理由自解军权的大将军。
西门望缓步向城门洞外走去,看着那些同朝数十年的大人和同僚,他沉肃的脸颊上的神情也很复杂。
离开皇宫,此去故乡,便不再是大将军,而是归老的农夫,他确实有些不舍,不舍手握杀人刀的权力,不舍军营里的铁骑,不舍夜里挑灯看剑的岁月。
最不舍的是,律法撼不动他,敌国的军队击不溃他,便是西陵神殿也默默纵容着他,他却要被迫离开这片繁华的舞台。
不过陛下赐宴,满朝文武相送,诸多封赏,朝阳开国以来,能够得此殊荣的臣子并不多,更何况一个魔宗叛徒,能够成为道门客卿,成为朝阳王将,开疆拓土,杀人无数,却能平安归老,得享天年,这是很完美的一生。
西门望很满意。
在安静的城门洞里,向宫外走去,向那些微笑看着自己的大人物们走去,随着每一步踏出,他整个人便放松一分。
走出城门洞,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西门望微微蹙眉,没有与亲自相迎的亲王殿下回礼,而是望向皇城南方。
亲王殿下神情微异,转身望去。
宫门处的人们都发现了异样,疑惑转身望向那边。
许世老将军忽然痛苦地咳嗽起来,花白的眉毛在漫天雪花里,就像是两片绵粘而不肯落的雪,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
漫天风雪中,缓缓行来一把大黑伞。
黑伞下有两个人。
那把黑伞很大,伞面很厚,风雪再大也无法侵袭而入,鹅毛大雪落在油腻的黑伞面上,并没有粘住,而是似乎有些畏惧,滑向两边。
看着那把在雪中缓缓而至的大黑伞,西门望不知为何感到彻底的放松,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原来其实自己一直在等此人的到来。
风雪中,大黑伞缓缓来到宫门前,在朝阳文武百官身前停下,然后收拢,露出伞下许尘和侍女的身形。
皇城之前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寒风卷着雪片的呜咽声,雪片落在护城河冰面上的簌簌声,还有人们自己的呼吸声。
这些大人物们看着许尘,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似乎非常不解在西门望大将军离京这日,兑山宗十三先生想来做些什么。
复杂神情和困惑,其实都是掩饰。
他们都清楚那个传言,知道军方曾经调查过许尘与那些椿命案的联系,所以能够猜到他的来意,只是从夏入秋再至寒冬,都城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在全世界都以为许尘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却真的出现了。
一片沉默中,众人神情警惕,隐藏不安看着许尘,人群中的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看着许尘身旁的侍女,更是面露担忧神情。
亲王楚天成向前缓缓走出一步,看着许尘隐怒说道:“你想做什么?”
许世将军面无表情看着许尘说道:“如果你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刺杀我朝阳王将,我会非常佩服你的勇气以及愚蠢。”
大雪持续向皇城飘落。
许尘拂掉肩头上几片厚雪,说道:“我就算有这种勇气,也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既然我来了,那么总要做些事情。”
许世淡淡嘲讽说道:“律法在前,你又能做些什么?”
皇城门洞前的这番变化,惊动了羽林军和大内侍卫,先前送西门望出口的太监首领更是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向宫内跑去,想要把这里的消息告知皇帝陛下。
朝廷很多属员从广场周围走了过来,走到大人身后,撑开伞,替大人们遮挡风雪,朱墙之前,顿时开了很多不同颜色的花。
许尘的大黑伞已经收了,被侍女拿在手中,主仆二人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面前那些越来越多的伞。
伞的阴影,把大人们的脸颊笼罩进去,便再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情绪,也无法看到他们眼眸里的所思。